考場裏鴉默雀靜,這斷斷續續響得跌宕起伏的腹鳴聲直接就傳進了謝景行耳中。謝景行握住勺子的手頓了頓,隔壁仁兄也太過辛苦了,都已經如此餓了,難道還不準備用飯食嗎?反正他現在是要開吃了的,拿過考籃中油紙包著的肉幹,就著八寶珍和放在一旁的,考前入場時搜檢官好心送給他的碗中的水,謝景行愉快地用完了午食。他剛用水將碗勺衝洗幹淨,便到了兵士換崗的時候,一排五十個號房,每兩個號房中間都站著一位士兵,不錯眼地盯著號房中學子的動靜。一日換崗一次,畢竟一直站著,還得全神貫注防止學生作弊,也不是什麽好做的差使,關鍵是他們也得換班吃飯。吃完飯後,謝景行並沒有立即動筆,而是將考題放在眼前,視線落在了四道尚書題上。首道:“茲率厥典,奉若天命。”出自於《尚書仲虺之誥》,乃是商湯將夏桀滅殺後,任左相的仲虺在商湯向他請教治國之道時,對商湯的諫言。原文是:“嗚呼!惟天生民有欲……茲率厥典,奉若天命。”謝景行讀此篇時覺得仲虺很是用心良苦,此番對句第一句言說的是:人民沒有開智,所以上天才會誕生出如大王,即大禹和商湯這種既有勇敢又具備智慧的人做萬民的表率,並以上天賜予的智慧治理人民,若是沒有商湯這類聰明睿智的大王,而是如夏桀這等行為昏亂之人領導百姓,百姓生活就會水深火熱。馬屁拍得震天響,最後才以題目這一句做總結,勸導商湯隻要遵循明君大禹治理百姓時的常法,順從上天給予他的使命,定會如大禹一般堪稱萬民表率。第二題出自《虞書大禹謨》:“德惟善政,政在養民。水、火、金、木、土、穀,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敘,九敘惟歌。”《虞書大禹謨》主要是關於大禹等人對於國家人民的看法,而大禹主張以仁治國,以民為基。此句正是大禹治國理念和善待人民思想的體現,他認為修德即是要將國家政事處理好,國政的根本就在於人民民生,將人民放在心上,修治好水火金木土穀六府,再以陶冶百姓品德、百姓有餘錢、生活改善三管齊下,這些做好了,人民自然安居樂業,會為大王歌功頌德。第三題是《周書周官》中的一句話,“塚宰掌邦治,統百官,均四海。”意即“塚宰掌管國家政務,統禦百官,平衡四海之內事務。”同樣是有關國家治理相關的題目。最後一道題則是出自《商書說命上》,“天子惟君萬邦,百官承式。”此句話是為人臣子的百官們在勸說不論政事的王,言道為王者該就是要治理朝政之人,“天子是萬國的君主,百官都要依照天子的旨意行事。”這句話本是體現古代重視等級的思想,言外之意更是直言天子乃是萬萬人之上最不可撼動的存在,百官都得聽從他的指令才能行事,可謝景行卻覺得此題目原文後麵一句話才是此次主考官舒方海想要出的題目。若是前麵幾題還很是婉轉,最後一道題便使舒方海之心昭然若揭,題目後麵緊跟著的“王言惟作命,不言臣下罔攸稟令。”被去掉了,可兩句在原文中本就銜接緊密,看到前句自然能想到後麵一句話之含義:“天子之令至高無上,可若是天子不言不動,作為臣子就無從接受使命,不知如何是好。”謝景行心中暗歎:“看來舒方海對泰安帝不理朝政之舉,心有憋悶,隻能趁著做鄉試主考官時發泄一番。”這四道題初看不覺得,可結合最後一道題就可以看出全部是在借題喻政,尤其是對泰安帝不理朝政的不滿,可以說是一望而知。鄉試的試卷和題目最後可都是需要送去京城讓人複查的,舒方海還能如此大膽,看來現今朝堂中有此想法之人並不是一個兩個,怕是現在朝堂眾臣皆都心照不宣。不過朝堂之事到底離他太遠,他現在還是一個隻做鄉試題的生員呢。既然這五題都是一個主題,謝景行便在心中打了腹稿,以層層深入之勢,開篇先平鋪直敘,之後將話題延伸到內裏,每篇單可成文,合在一起又成一篇蕩氣回腸之論述。將每一篇文章在心中草裏出個大綱來,謝景行才開始在草稿紙上書寫,他是十幾年應試教育練出來的,到這裏讀了幾年書後寫詩論文都很快,此時做鄉試題目速度比之其他人也快了不少。在太陽將落未落之時,他就已將五篇本經文起好了草稿。明日還有一整日的時間,並不急於一時,他將草稿晾幹,吃完晚飯又早早入睡。第二日他起床之後,慢條斯理地將五篇文章改了又改,使其合乎規製,最後再細致地謄抄在試卷上。試卷紙一共十二張,他寫完時,最後一字恰巧落在最後一行排頭,不多不少,剛好將試卷紙用完。五篇本經文是一鼓作氣全抄下來的,等最後一字落下,前麵一篇經義文的墨跡已幹,他又等了等,待所有墨跡幹透之後,就將試卷紙收好,又將草稿紙放於其上。鄉試第一場考試在他這裏就已經結束了,隻等明日交卷,他便可離開貢院。這日晚間和往前兩日並無甚不同,第二日天才蒙蒙亮,謝景行都沒有等送水的官差過來倒水,就喚了站在他與零二號號舍中間的士兵,說要交卷。這一日交卷時間並無嚴格規定,隻必須在巳時前交上去。那士兵也不是頭一次做號舍內的監視官,可卻是第一次見有人交卷如此之早的,他有些訝抑,連連看了謝景行好幾眼,可他到底身負其責,並未與謝景行交談,而是牢牢盯著他,看他將試卷稿紙和題目全部放於一處,才領著他出了號舍。穿過號舍外間行道時,見到了幾位巡綽官,巡綽官分內外場巡綽,謝景行碰到的是外場巡綽,掌貢院巡查。巡綽官見著他身影也有些意外,等他身影遠去之後才與身旁人說道:“看來我們的判卷官們有事可做了。”這幾日,他們日日都有事忙,可判卷官們卻是閑著無聊,不過今日後半天就輪到他們休息,判卷官們就陷入了水深火熱之境地。說完他們就又打起了精神,隻剩一個時辰,鄉試頭一場的最後一班崗還是得站好。鄉試所有考官辦公的地點都位於至公堂和雍門之間,中間是一處過道,南北方向各有一個成對稱樣的大廳,負責收取每場考試試卷的受卷官此時便安坐在此。麵前的是一位眉目嚴肅的大人,他極為負責,將謝景行的試卷、稿紙和題目都分別檢查了一遍,才在試卷的卷麵上蓋上了一個章印,鮮紅的印章上印著受卷官的名諱,到時萬一被查出有錯處才能查到負責的收卷之人。這時謝景行還不能離開,受卷官隻有收足十卷才能將之封成一封,送至彌封所,再由彌封官將參考學子的試卷進行糊名、編號,同樣需要蓋印,經查驗無誤後就會送往譽錄所。這時交卷學子才能在彌封官那裏領到出場牌,以之為憑證出貢院,不然貢院大門處的官差是不會放人出去的。謝景行不知接下來九人何時才會過來,可他寧願在這處寬敞又通風的大廳處站著等候,也不願再號舍坐著,好歹站著時他時不時能動動手腳,反正這裏官員隻負責試卷,可不管學子如何表現,隻要不癲狂發瘋,無人在意他行為。近一萬人之中總有幾位異常聰慧或渾水摸魚之人,謝景行並未等許久,第二位學子便由兵士引著過來了,接著便接二連三的又出來了好幾位學子,很快湊足十人。他們隨著兵士走至旁邊不遠的彌封所,未出意外,謝景行拿到了出門的木牌。就算他們一行十人看著精神都還算好,可到底在窄小的號舍中困了三日,都急於離開,出門後連聲招呼也不打,便各回各家。謝景行並沒有等著幾位友人,而是獨自去了孟家,等他梳洗完畢又吃了早食,才聽到孟冠白大呼小叫地進了他的院子。見著他坐在桌前,大步跑了過來就想要撲到他身上,謝景行看他模樣分明是連衣裳都沒換,連忙將上半身往後退了退。孟冠白顧不得他躲避舉動,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滿臉都是抑製不住的欣喜,高聲道:“謝兄,你真乃我的再世父母啊。”他抓著還不算,還想要移動手往上抓住謝景行的肩膀,看他這般激動,謝景行生怕他像咆哮教主馬某一樣抓住他肩膀死命搖晃,忍不住將視線投向了跟著孟冠白進來的管家。管家急忙將孟冠白拉住,勸道:“二少爺,你在貢院待了三日,定是累了,不若先去換了衣服,用了飯食再過來。”孟冠白卻不聽他的,可謝景行已經趁勢起身,還往後退了兩退。他比孟冠白高了半個頭,孟冠白不好再過來抓他,隻能在謝景行的房間裏來回亂走,“謝兄,你真是神了!你怎麽猜得這般準?不僅猜到了題目,還是最重要的第一道題。”說到此處,他高聲大笑:“此次肯定穩了。”他那篇文章可是請教過謝景行和其他幾位友人的,有他們的指導,文章是一點差處也找不出來。越想越高興,“哈哈哈,我就要成舉人老爺了,二十出頭的舉人老爺,怕是晚上做夢祖宗都得來誇誇我。”他在號舍中剛一看到那道題時,就恨不得仰天長嘯,可他整個人都在官差的監視之下,隻得強耐喜意,憋了三天,現在回到家,都是他的地盤,他哪裏還忍得住。此時房間裏三個人,在孟冠白說出此話之前,謝景行和管家都算冷靜,可聽到孟冠白此言,連管家都忍不住麵露詫異,問了又問:“當真?”怕孟冠白說不明白,又連忙看向謝景行,“謝公子,二少爺此話是真的嗎?”謝景行眼看著管家也被帶偏了情緒,無奈點頭。然後眼睜睜看著管家變得喜不自勝,謝景行都未反應過來,管家就已經衝到他麵前拜了兩拜,管家與他外公年歲相差不大,他該不會折壽吧?他還未想明白,又見管家衝出房門,雙手合十對著朗朗晴空,嘴裏忍不住念叨:“菩薩保佑,滿天神佛保佑。”直到寇準規和蕭南尋結伴歸來,管家和孟冠白才總算是冷靜了下來,謝景行這時才在一邊勸道:“先莫這般激動,接下來還有兩場呢。”隻看如此情形,寇準規和蕭南尋就知發生了什麽,畢竟他們此時心中的喜悅也是無以言表,隻是性情比孟冠白內斂些,還能忍得住。眼看著一個個都回來了,管家又得知了好消息,臉笑成了一朵菊花,連聲招呼著院外的侍從去打水讓幾位公子收拾。可他還是聽進去了謝景行的話,親自跑去了廚房,盯著廚房裏的人做了清淡的飯食送過來。二少爺都說題答得好,那他更是得做好準備,千萬不能讓幾位公子因為身體之故毀了後麵兩場考試。丘逸晨和呂高軒回來又是一番熱鬧,不過累了三天,還是早早去睡了。在他們入睡之時,貢院之中內、外簾官辦公之處仍然燈火通明。八位譽錄官坐在明亮的燭火之下,將彌封好的試卷拆開,沒有問題的用朱筆譽錄,上麵有汙漬的試卷則用藍筆譽錄,蓋上印後,連同學子的墨卷送對讀官處。對讀官將朱、藍卷與墨卷一一校對,以防在譽寫中有錯誤疏漏之處,核對無誤後,才會將所有試卷送至外收掌官處。外收掌作抽檢,沒有發現問題則會將墨卷留下,朱卷分批次穿過分隔內外簾的文衡門,送至內簾。內簾的內收掌將送進來的試卷按照同考官人數分成多份,並不是自己隨意送去考官處,而是由主考官抽簽,抽到哪位同考官,再根據抽簽結果將試卷送至對應的同考官那裏評閱。謝景行是第一個交卷的,也作為頭個十人組試卷的一份子被送入了文衡門內。此時批卷官們精力正盛,讀文章仔細,甚至連之後幾篇本要一晃而過的七篇文章也從頭看到尾。試卷順序是打亂了的,謝景行的答卷已經不知排去了哪裏。鄉試的學子們因為放心不下,一般都是會等到時間將結束時才會交卷,所以頭一批來的試卷並不多,考官們甚至還有心思互相說笑。這邊這位同考官搖頭:“此篇差強人意啊!”那邊一位批卷官則是讚道:“此篇大用外腓,得其環中,可取。”一時之間,房間裏充斥著“不堪入目”,“鼯鼠之醜”,“超以象外”,“月明華屋”等截然相反的評語。不過也不意外,首批交卷的人要不就是對自身才學極為自信,要不就是來濫竽充數,並不把此次鄉試結果放在心上之人,試卷文章自然也兩極分化。唯有坐在最前麵的一位麵有花白長須的閱卷官久久不言,可他臉上卻帶著極為滿意的笑容,趁現在還有空,他甚至將其後幾篇文章也一字一句細細看了,最後他在筆下的試卷以朱筆寫上了如下評語:“觀其落筆命意,不屑纖塵,春山秀濯,晴霞鬱蒸,似此文境(注)。”他還特意將之放在了最上頭。被閱卷官挑出的試卷很快送進了主考官手裏,最上麵的試卷被舒方海拿在手上,他的神態很是不以為然,隻是偏遠的安平省的鄉試,依照往年慣例,是出不了什麽精彩絕豔之文章的,可想法才落,他就被手中文章吸引了心神。旁邊包憶安已經看完兩套試卷,見舒方海還看著頭一張試卷,疑惑喊道:“舒兄?”舒方海才醒過神來,拍案稱奇道:“古有‘渾浩流轉,波濤拍天,氣象萬千,不可端倪,閱是文當作如是觀’(注)一說,今日我確是見識了。”包憶安納罕,居然有如此之高的評價。舒方海將朱筆落下,隻見試卷批語為:“一泓澄澈,幾於秋水為神,然清新中饒有英悍之思。”(注)包憶安就在他身旁,見到他的批語心下好奇,他也是主考官,自然知道能得此般評語之文章,一場鄉試中也並無幾篇,他幹脆伸手過去將試卷拿了過來。舒方海隨了他的意,雙手鬆開,笑談道:“看來我們是小瞧了安平省的生員,如此水平,怕是徽江省生員也少有人及。”包憶安看完後也是神清氣爽,將之單放在一處,“舒兄怕是想多了,我方才看的幾人試卷水平可遠遠及不上此人,可見非是安平省生員都如此。”……貢院裏試卷批改如何謝景行是見不到的,美美睡了一覺後,緊接著就是鄉試的第二場。第二場,試論一道,三百字以上,判語五條,詔、誥、章、表內選一道。(注)八月十五日,鄉試第三場,題目為經史策論五道,也就是論述題,每道都在三百字以上,策論對某些學子而言是道難關,所以大炎朝開國皇帝開恩,允許五道策論並不一定要全部寫完,學子若是力有不逮,可以減兩道,挑其中三道完成。不過少有人如此,其他人寫滿了五道,隻你寫三道,若想要被取中,不知得何等讓人見之忘俗的文章才能讓考官舍其他而取之。不過對謝景行來說,論述題是不難的,他的文字功底本就強,又在祝世維和通州府學教官的教導下,潛心學習了這麽多年,自然不懼。八月十七,才剛過午時,謝景行就已將五道策論題全部抄在了試卷上。放下筆時,他長舒一口氣,七年有餘的學習生涯,他已將自己能發揮出來的全部盡寫於紙上了,之後再如何,並不受他控製,他隻用安心等待結果。不過他心中還是生出些豪情,就是再差,紅榜上也該是有他一席之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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