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午後也會同上午一般順暢,可沒想到剛過午時,本端坐其上的王學政卻負手走下了高台。一路走走停停,時而一閱就走,時而駐足細看,眼看著就到了謝景行前麵,謝景行心髒緊張地急跳兩下,王學政卻腳步一轉,去了謝景行對麵那位學子身旁。謝景行心下一鬆,這才注意到或許是師友對他寄予了厚望,他此次院試比之之前縣試、府試要緊張些。在心裏為對麵那位仁兄默哀了一瞬,那位仁兄自學政駐足在側,便開始兩股戰戰,手上的毛筆微微顫抖,半響落不下一字。收回視線,謝景行不再多看,還是自己做題更要緊,筆在稿紙上一筆一劃地書寫,謝景行拿出了自己最好的狀態。他全神貫注,心神都集中在手頭的毛筆和試卷上,殊不知王學政此時已從對麵那位學子旁離開。那位學子鬆了口氣,忍不住跟著學政的身影將視線投到了謝景行身上,為謝景行可憐了幾息,同是天涯淪落人啊,連忙又繼續書寫。王學政在他旁邊站立許久,他可是一字未寫,再不抓緊時間,他可就完不成了。這邊王學政站立在謝景行身旁,謝景行全然未覺,筆走龍蛇,集中精力書寫文章,腦中的字句一一落在稿紙上。身旁多了一人,謝景行卻連眼角都沒動一下,忍不住又看過來的對麵學子心下佩服,還是自己定力不夠,看對麵仁兄何其鎮定,學政在旁也驚不起他分毫。直到將五經題全部寫在稿紙上,謝景行舒了口氣,將毛筆放下,雙手十指交叉,抖動兩下,放鬆了僵直的指關節。接著隻需要將折著的另一邊試卷翻過來,謄抄稿紙上的文章即可,看來這次考試也挺順。結果他還未伸手動作,另一隻手先從他身側伸了出來,直直伸向謝景行剛剛謄抄完,晾曬幹了墨跡,卷好放在一旁的四書題。謝景行一驚,怎麽在院試考棚裏還有人敢出手偷人試卷的?膽子這麽大,衙役呢?他立即往旁邊一看,正正對上王學政清瘦的嚴肅臉龐。“賊子”二字被謝景行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僵立在那裏,幸虧沒罵出口。王學政並沒說話,隻用眼神示意他繼續,謝景行默默收回眼,將方才被他折起來的左側空白試卷翻開。手裏的毛筆在空中頓著,報應來得太快,他抬眼看向對麵,兩人目光撞上,心裏都是戚戚然,忽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意。院試試卷分為左右側,右側是稿紙,左側是試卷謝景行靜了靜心,將筆又沾了墨,開始謄抄,院試試卷不需另找人重新謄抄,閱卷官看到的就是學子自己的字。這也就要求參考學子除了文章要寫得好,還要寫一手好字,字跡也是主考官排名時憑據之一。他總要對得起前幾日被他吃進肚子的兩條鱖魚,抄到一半,王學政才放下了他的四書試卷,不發一言,背著手施施然離開了。主考官兼判卷人先看了他的試卷,這個應該不算犯規吧?謝景行回想了一下大炎朝院試的規矩,判卷整個過程都受到學政的監督,也由他作最後判定,他看得上誰的文章便可點誰的文章。再說,他也不認識王學政,更未與他打過交道,應不會有舞弊之嫌。謝景行放下心,筆走龍蛇將剩下的內容抄寫完。未免再出意外,等墨跡晾幹後,謝景行當即舉了手,讓周邊的府衙衙役過來將試卷收取走。衙役由一個兵士陪同,快步走了過來,手裏拿著白紙紅字的彌封紙,簡單地試卷排頭寫有謝景行姓名等相關信息的卷頭遮擋起來,便將試卷收了上去。第121章 謝景行在考場裏麵坐著,試卷已交了,他也放下了心,還有興致看了看考棚裏仍然奮筆疾書的其他考生。冷不丁對上對麵那位學子哀怨的目光,同樣是被王學政立在身旁觀看許久,他一字未寫,現在還剩著快一半的內容,明明和他是同樣待遇的謝景行卻已經交了試卷,境遇可謂是天差地別。謝景行微笑看著他,眼神不動,誰讓他一開始根本沒發現王學政呢,有時粗心點也是個好處啊。這邊王學政背著手慢慢悠悠地又回去了高台上,他在學子麵前沒有表現出來,可上去後臉上卻帶出了一絲笑意,那張本顯得異常嚴肅的臉也鬆弛下來。高知府也在,笑問道:“如何?學政大人這是尋到合意的文章了?”王學政微笑點頭,矜持道:“尋到了一篇與眾不同的文章,條理清晰,清淨優美,既具仿古之態,又有時新之美,關鍵是不落窠臼,乃是難得的一篇佳作。”高知府心中一動,好奇問:“學政大人這是有意取之了?”王學政捋了捋他黑長的胡須,沒有明說:“這才第一場,再看看吧。”第二場的題目和第一場一樣,一道四書,一道五經,不過多了一道製詩題,另還需要默寫《聖諭廣訓》兩百字。謝景行隻在寫詩時耽擱了些時間,其他都完成的極為順利。院試進場檢查嚴格,出場卻容易,也並不要求眾人必須同時出場。交完試卷後,就會被兵士引去大門處前廳候著,湊齊三十人後便可將人送出。謝景行和寇準規等人交卷的時間相差無幾,恰巧聚在了一起,同時被兵士們放了出來。出門時,大家也不問各自發揮的如何,心裏自有考量。一出考場,就看到了在院試頭場他們進場前相聚位置停著的那輛華貴馬車。蕭家大哥和大嫂今日卻是從馬車裏出來了,兩人手把手站在馬車旁邊,蕭家大嫂一直拉著躍躍欲試的蕭大哥,不讓他往前跑,蕭家大哥隻得時不時踮腳往這邊看。蕭南尋剛出考場,蕭大哥便看見了他,眼前一亮,這下蕭大嫂沒拉住他,他甩開長腿,疾步跑過來抱住了蕭南尋,“二弟,我找到你了,我厲不厲害?”蕭南尋拍拍蕭大哥的背部,笑道:“大哥真厲害,一眼就找到我了。”蕭大哥得意地哈哈笑。謝景行幾人這次很是規矩地同蕭大哥和蕭大嫂見了禮,蕭大哥撓頭傻笑,“嘿嘿,弟弟們好。”蕭家大嫂卻隻是側身福了福,沒有說話,麵上掛著淺笑,很是溫柔,謝景行眼尖地看見蕭大嫂的手,那一雙手稍顯粗糲,並不像是養在深閨女子的手。這時幾人較上次見麵離得近了許多,謝景行並不是故意,卻也能嗅到蕭大哥和蕭大嫂身上傳來的信息素的味道。他神色一動,之前蕭南尋說過蕭大哥是分化為天乾時發熱出的事,蕭大哥是天乾毋庸置疑,他並不奇怪,可沒想到蕭大嫂居然是地坤。經過這十幾年的了解,謝景行已經知道在大炎朝地坤的重要性以及稀少程度,更何況蕭家大嫂是女子地坤,更是鳳毛麟角的存在。她居然願意嫁給一個傻子?謝景行心念閃動,表情卻未表露分毫,他抬頭看著樂嗬嗬的蕭大哥和蕭大嫂。蕭大哥仍是那副憨傻的模樣,蕭大嫂也是溫順謙和,一直站在蕭大哥的旁邊,時時關注著蕭大哥,眼裏的情誼不似作假。謝景行將心中的疑惑掩去,或許就如寇準規和林涵一般,兩人乃是青梅竹馬,少時就定了娃娃親也有可能。辛苦作文兩日,雖然題不難,可事關前程,心裏難免受了些累,沒必要再在這裏多待,大家都急著回去。嶼哥兒等在一旁,寇準規由林涵陪著同謝景行等人道別回了迎來送往客棧,丘逸晨和呂高軒在送蕭南尋和寇準規幾人走後,兩人相攜回了族叔家。最後,隻剩下謝景行和嶼哥兒,今日謝景行一早就說了不讓周寧和謝定安來接,這裏人太多,找人都得半天,等找到人的功夫,他說不定已到家了。不過,嶼哥兒卻帶著雙胞胎一同過來了,隻是剛剛一直陪著林涵,林涵孤身一人來到通州府,人生地不熟的,寇準規又在考場考試,他就是內心再堅韌,一個小哥兒心裏也害怕。這時才得了空,抬頭看著謝景行微露疲態的俊顏,“謝哥哥很累嗎?”謝景行不管周圍人來人往,旁若無人地伸了個懶腰,笑道:“不算累。”院試四個考棚,能容下近兩千人,而此次院試隻有八百餘人,裏麵顯得空空蕩蕩,每位考生間隔遠,活動範圍也寬,時不時還能動動手腳,隻要不太過明顯,兵士見了也不管。院試還算輕鬆,每日來每日回,不用在考棚裏過夜,謝景行忽然想起之後要過的鄉試一關,那才叫難。又抻抻脖子,謝景行一把抱住早已趴在他大腿上的雙胞胎,起身往家走,“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走咯,回家了。”說著就往前衝去,雙胞胎抱著他的脖子樂哈哈的笑。嶼哥兒無奈跟上,心裏也鬆快下來,接下來就隻等放榜了。=參考的學子考完就輕鬆了,隻是心裏忐忑等著成績,另一頭王學政則還帶著被他寫信邀過來批改試卷的人沒日沒夜地忙。所有人都齊聚在府衙特意單開出來的一間大堂裏,王學政一直端坐在最前麵,秀才和舉人們一張又一張地批複試卷,有實在寫得太差的,就會被直接罷錄,放在桌下的木框裏。王學政時而會去木框裏翻撿兩份起來觀看,以免有優秀試卷遺漏。倒也不是不放心閱卷人的分辨能力,院試參考的人隻是童生,這些閱卷人早已考中秀才和舉人,有些秀才的學識不一定比一些童生更好,畢竟有些童生確實出類拔萃,可判斷一篇文章好與壞的能力還是有的。隻是他們批複了太多試卷後,少不得眼疲心困,一不小心將試卷放錯也有可能,他隻是稍作檢查以防萬一。王學政篩檢了十來套試卷,皆沒有出現被罷錄的好文章,便放下了心。連日連夜地批複試卷,在座的閱卷人忙的眼袋都現了出來,整整八百餘套試卷,還分兩場,要閱讀一篇又一篇文章,且不是名家大儒寫的讓人意猶未盡的名篇,工作內容可以說是枯燥無比。若不是隨著學政大人過來閱一次院試試卷,能得數十兩白銀,一應消費也全由官府負責,這些人怕不是得撂筆不幹了。案頭上的試卷越來越少,王學政連著喝了幾杯濃茶,強打起精神看著底下的進度,今日應就能將所有試卷批複出來了。正是疲累之時,大堂最後麵一位三十來歲的秀才忽然低低驚呼一聲,隻是在滿堂寂靜,隻有輕微紙張翻動聲音的大堂中卻顯得無比清晰。王學政往那邊看了一眼,不過並沒有起身過去,無論是好是壞他都不需要著急,寫得太差入不了他眼,寫得好總會呈到他案前。出聲秀才旁邊的另一位閱卷官看了過去,迷迷瞪瞪地問:“路兄何故如此?”路秀才因為手中的文章,睡意都去了,驚喜地小聲道:“我未曾想過這道題還能如此解,真乃奇思妙想啊。”院試閱卷時規矩並不像會試、鄉試那般嚴格,旁邊的閱卷官也來了些精神,“可否與我看看?”路秀才又看了兩眼,才依依不舍地遞給他。見他也看了眼冒精光,含笑問:“如何?”“不止精湛,兼備立意奇巧絕妙,滿篇破堅摧剛之氣。”在又一日天邊圓月高升時,被挑選出的一百套試卷被放在了王學政的桌前。院試錄取比例為百分之十,八百餘人參加,應取八十多套試卷,多的十來套試卷是為了讓王學政有選擇餘地,到時再將其中稍差一些的罷錄即可。這些都是已被挑選出來的,王學政用人不疑,再不管被抬放到一旁被罷錄的試卷,準備從麵前的試卷中挑選出此次科試被錄取為秀才之人。一省學政三年一任,任期一到便會重回京城,幾乎都是翰林出身,再不濟也是京官,無論哪種,都是經科舉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甚至有的學政還是一甲進士及第。王學政也是經過科舉考取了進士之後才被派的官,這些童生的文章他並不需要同閱卷官一般一字一句地細細閱讀,隻大致翻看文章的頭尾。能考中進士的人記性都不差,他很快將試卷按照好壞排了個序。很快又從麵前拿出一套試卷,剛一入眼,他就是一笑,看都未看直接將之單放在一旁,這張試卷他在考試時便已從頭讀到尾,不少句子他都已記下,不需再看。現在就隻看有沒有比這篇文章更好的了,不過一個時辰,一百套試卷便被快速看完。最後,王學政把被他單獨放在一邊的十份試卷拿起全篇細看,搖了搖頭,終究無人能出其右,又細細檢查了一下順序,無誤後才放入一旁的那堆試卷最上方。至此,院試的閱卷工作已經全部完成,王學政沒用其他人動手,直接將他剛剛另放一處的試卷拿在手裏,將彌封撕開。卷上被擋住的作文之人便映入眼簾,入眼的乃是“謝景行,通州府中興縣周家村人士。”王知府是一府之首,府裏大小事情都需要經他之手處理,沒有一直陪同王學政完成整個閱卷工作,隻時不時過來幾趟。不過,知道今日就能將試卷全部批複完,他離開之時特意留下了他的幕僚在此,看是否需要提供幫助。幕僚當然對通州府的童生有了解,此時剛好站在王學政身旁,也將試卷的排頭看見了眼裏,當即臉上一喜,對著王學政弓身賀喜道:“恭喜學政大人,這位謝景行乃是去年縣試和府試的案首,加上此次可就是小三元了。”王學政一怔,臉上也湧出些喜意來,“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