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景行看他氣憤,笑道:“不用將我放在眼裏,我就是一小人物,要動我還要大費周章,不顯得他們跌份了?”祝世維被他逗樂,心裏卻緩緩想著:雖然是此事有長公主出手,可若是沒有天外居士的那些華夏詩,甚至是天外居士那兩篇文章,事情也不會如此順利。天外居士可不是什麽小人物,幾乎可以說是以兩篇新聞將通州府和衛慶省官場幾乎換了一遍。被砍頭的可都不是等閑之輩,不然長公主也不會先動他們。隻說通州府前知府,雖然隻是正四品,可卻是太後親妹妹的小舅子,還是禮部尚書的親弟弟。衛慶省總督為從二品,封疆大吏,還是何大學士的弟子,右布政使也是明明白白的何大學士門生,左布政使孫宇義同何大學士明麵上沒有關係,可他卻是吏部尚書的女婿,吏部尚書同昭勇將軍是姻親,昭勇將軍又與何大學士有舊。孫宇義隻不過是二甲進士出身,十來年時間就能升至從二品,吏部尚書沒在其中出力是絕無可能的。不止如此,查案時還查出孫宇義在衛慶省任職時,前前後後往吏部送了不下十萬兩白銀,這十萬兩銀子是送給誰的,明眼人都知,可偏偏最後查出的居然隻是個吏部左侍郎,吏部左侍郎一人可受不起十萬兩銀子,又牽連出了吏部不少官員,其中也包括吏部考功司郎中。經此一役,吏部也可謂是大換血,可惜最後吏部尚書還是被保下了,隻因禦下不嚴罰了一年俸。不過,長公主本隻想斷掉何大學士手下幾個人手,卻沒想到有如此大收獲,現在吏部新上任的官員,在他們有所準備之下,幾乎全換上了保皇黨。這是自泰安帝登位二十年,他們第一次取得如此大的勝利。想到此,祝世維突然道:“你可知通州府新任知府是誰?”既然能這樣問,那新任知府定是自己認識的,而他迄今為止唯一見過的朝廷命官,就是,謝景行腦海裏緩緩浮現出一個人影,“是高縣令?”祝世維往後一靠,“正是,在清算吏部考功司郎中時,都察院在尋找查獲的證據中發現曾有不少新科進士得罪吏部官員後,久居京城,也未取得一官半職,高縣令便是其中一位,還是其中殿試時名次最高的一位,乃在二甲前列。”高縣令在殿試後,沒有取得一甲之名,隻得了進士出身,未被直接派官,而是又經過了一輪考評,被授予了庶吉士身份,後進入散管學習三年,經考評為一等,本該被授予翰林官,卻被吏部壓下,足足在京城蹉跎了十幾年。都察院上報朝廷之後,朝堂震動,最後大都由泰安帝直接派了官,高縣令高青鋒苦盡甘來,被任命為正四品通州府知府。知府任命本也不由吏部選舉,而由皇帝欽定,有理有據,何大學士和其黨羽找不到由頭反駁,再加之此次案子牽連盛廣,甚至已經被百姓所知,他們再多插手唯恐引火燒身,隻能避過鋒芒。接下來,吏部新任官員和通州府、衛慶省一應官員的任命很是順利不少。不出所料,這兩天高青鋒就要來通州府就值了。唯獨讓他們沒想到的是,何大學士的反擊如此之快,還是以天外居士開刀。想到此,祝世維眼裏又溢出了歉意。謝景行知道這歉意的由來,不過他真沒放在心上,他本也不是注重聲明之人。外院嶼哥兒和雙胞胎玩鬧的聲音傳進書房,謝景行嘴角帶笑,怎麽一個兩個都比他更在意?反倒顯得他的態度不合常理。謝景行安慰道:“不過隻是一時,現在會對天外居士口出惡言的,本就是立場不堅定之人,才會被別人三言兩語挑動,如此輕易挑撥,自然也能被我們拉回來。”而且,謝景行覺得其中本就有渾水摸魚之人。現在大炎朝朝堂,明顯是何大學士和太後更占優勢。一是晟王是天乾,而泰安帝乃是普通人,再者,泰安帝膝下無一子女,百姓間早已有傳聞泰安帝或許於生育有礙。泰安帝十四歲登位,距今二十年,雖未立後,卻也置有三宮六院,後院嬪妃不少,這麽多年,卻連一個宮妃懷孕的消息都未曾傳出,連朝堂中原來偏向皇帝的官員現在都有部分慢慢傾向擁護晟王登位,或是奏請泰安帝立晟王為皇太弟。不過是因為晟王還未大婚,也還未得一兒半女,朝堂中還有不少人仍是保皇黨。而有心科舉進入朝堂的讀書人,心思不純,心裏稍有些成算的,隻是想要早早戰隊,以此博得進入晟王一黨的機會,心思更深的,甚至還妄想博得個從龍之功。畢竟在許多人看來,膝下無子的泰安帝再怎麽掙紮,長公主無論如何傾盡全力保下他的皇位,皇位早晚還是會落在晟王手裏。想得也太過早了些。可謝景行卻不願,隻憑他對晟王少有的了解,就能看出他是無才無德且好大喜功之人,要為這樣一個人賣命,他寧願棄筆從農。祝世維眉目稍展,看著長身玉立的謝景行,他這弟子真是哪裏都好,才思敏捷又心誌堅毅,就是年歲還小了些。等謝景行長成後進入朝堂,不知朝堂又是何等光景?他們這些做長輩的,總得為下一輩好好搏一搏。“行了,不用安慰我了,我懂,為師真是癡長這麽多年歲,但總還是有些用處。”祝世維掀開眼皮,因為年紀大而稍顯渾濁的眼中射出精光,“今次我來找你還有一事,第一期期刊已經發售,下月期刊其他內容也都挑選出來,現在隻剩新聞。”他將手裏的期刊翻到扉頁,手指劃過上麵的一連串人名,“雖然人手足,可新聞大家都不會寫,還是需要你一手操辦,底下的編輯暫時還未學到新聞的精髓,需要你再帶幾次。”謝景行應道:“沒問題。”說回期刊,謝景行想到此前他想到的學習報一事,立即說:“新聞先不忙。“祝世維一愣:“為何?”謝景行立即將他關於將期刊當作學習報一樣提供給府學課室學子一事說了說。“老師覺得如何?”祝世維聽著謝景行所說,眼中異彩連連,當即一拍手,笑道:“當然可行。”“不過現在天外居士聲名受損,那些學子也不知還會不會買賬?”祝世維到底還是有些擔心,畢竟新聞確實不符合大炎朝文體規範。怎麽又說回這個問題了,看來必須得解決這個問題,他們才能放心。謝景行已經站了許久,幹脆拖過一旁的凳子,坐在了圓桌對麵。端起茶盞飲了一口,謝景行凝神細思片刻。不就是說他文體不合規嗎?那就找個既能為百姓科普法理,又能堵住天下那些反對新聞的讀書人悠悠之口的辦法。其實並不難,隻不過謝景行原並沒打算如此,不過既然祝世維和嶼哥兒等人都如此在意,也隻能麻煩點了,他真不是想偷懶,是他的課業太多了。唉!謝景行心裏歎了口氣,怎麽來了大炎朝居然還有加班,希望期刊那些編輯爭氣點,能早日學會寫新聞,他也能早日脫離苦海,回到原來隻用默詩、讀書,閑時才寫兩篇新聞的日子。謝景行展眉含笑,道:“此事老師不必擔心,我有辦法。”祝世維欣喜道:“什麽辦法?”謝景行眸光微閃,道:“不急,明日我會將文章交於你,到時你看了便知道了。”祝世維目光炯炯看著謝景行,“行,容你賣個關子。”謝景行嘴角輕揚,“老師隻需要回去同黃娘子商量將期刊送去學堂一事,這事也並不簡單。”祝世維也知,若能將期刊送去學堂,對他們是大大有利,可要往哪些學堂,隻送官學,還是所有書院、義學、私塾都送?是免費送?還是讓學堂統一訂購?每個學堂人員不一,若要送,又該送幾本?又要通過哪些人對接?莫忘了,山長為教授,從九品,品級低,教官隻能勉強算作不入流,可無論是府學的山長還是教官,可都算是朝廷的官員,若是私學,也是當地小有名氣的讀書人,甚至有才名遠播的大儒。這些事情謝景行是完全插不了手的。本想留祝世維在家歇下,他卻急著回去同黃娘子商議事情,推拒了。將祝世維和嶼哥兒送走,謝景行同往日一般進了書房,隻不過他沒有從一旁書架上拿下昨日未讀完的書繼續讀,而是取了張宣紙鋪平在書桌上,將蠟燭湊近,研了墨,從筆架上取了毛筆,沾了墨,懸於宣紙之上。既然說他文不合規,那他便寫一篇合規格的文章出來。天外居士名號傳得遠,可謝景行在通州府名氣也不低,而他是如何傳出才名的,不就是因為那一套《四書五經集注》嗎?《四書五經集注》是由原文、注解和旁注組成,那他在寫新聞稿時,也可以先用合乎規範的文體寫一遍,又在旁邊用白話文寫一遍。八股文應付天下讀書人,白話文供百姓們傳讀。第一篇文章,還是借由通州府和衛慶省案件,上次是獲罪,這次是受刑,源頭都是晟王為太後修建行宮和廟宇而讓安平省三省稅收翻倍一事,那便還是以此作文,還可以將他寫新聞的初衷融於其中,他總得對得起嶼哥兒為了他而同窗辯論的那些話。題目:“百姓足,君孰與不足”。(注:明朝狀元王鏊)原文出自《論語顏淵篇第十二》,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此句是典型儒家思想,核心為“富民”,魯國所征田稅為十分之二稅率,可如此魯國國庫也不充盈,甚至十分緊張,孔子弟子有若提出的意見便是消減稅率,認為稅率降低之後,百姓負擔會減輕,百姓富足了,國家自然也就富足了,若是為了增加國庫收入而強加征稅,短時間內國庫會充盈,但百姓會民不聊生,由此會使得魯國國家經濟逐漸衰退。(注)以“民既富於下,君自富於上。”破題。承題句為:“蓋君之富,藏於民者也;民既富矣,君豈有獨貧之理哉?有若深言君民一體之意以告哀公。”接著是起講句:“蓋謂:公之加賦,以用之不足也;欲足其用,盍先足其民乎?...”,起講句同樣出自《論語顏淵篇第十二》,不過是本章前麵的內容,言道的是輕薄賦,偏偏晟王所為與之截然相反。起股第一股:“閭閻之內,乃積乃倉...”起股第二股:“裏野之間,如茨如粱...”出題句由百姓轉向君王:“百姓既足,君何為而獨貧乎?”中股第一股:“吾知藏...”中股第二股:“蓄諸田野者...”後股第一股:“取之無窮,何憂乎有求而不得?”後股第二股:“用之不竭,何患乎有事而無備?”束股第一股:“犧牲粢盛,足以為祭祀之供...”束股第二股:“饔飧牢醴,足以供賓客之需...“連孟子都認為君王若有合理需求,才能向百姓借用,建行宮建廟宇是否為合理需求暫且不論,稅收翻倍可不是借,分明就是為私利加賦!更何況,晟王可不是君,隻是個王爺罷了。“籲!徹法之立,本以為民,而國用之足,乃由於此,何必加賦以求富哉!”大結點題,更是質問,答案自在人心!既然是因為通州府前知府和衛慶省一眾官員而寫出一篇文章來詆毀天外居士,他便要將晟王為建行宮和廟宇而使安平省三省稅收加倍一事釘死在恥辱柱上。一揮而就,完全是一篇合乎規範的八股文,接下來便是將之翻譯為白話文。第二篇新聞,不過最近大炎朝有何大事發生嗎?還是該結合時事發新聞。謝景行將最近有關大炎朝百姓的事件在腦裏過了一遍,最後選了邊境外族時有犯邊的事件。外族在炎武帝時期,被殺得遷離了邊境,武帝也是在禦駕親征時才落下舊疾,英年早逝,泰安帝登基後,受太後牽製,放鬆了對外族的監管,外族得了喘息之機,這兩年又開始蠢蠢欲動,犯邊之舉時有發生,不過都是小打小鬧,但也可以看出,外族犯大炎朝之心未死。陳夫子在上課時也曾提起過,當日謝景行聽說時還曾想過外族在華夏步入新時代後,也就是其中的少數民族罷了,可在現在大炎朝看來,確是明晃晃的外敵。“夫夷、蠻、戎、狄,地在要荒,禹平九土而西戎即敘。其性氣貪婪,凶悍不仁。四夷之中,戎、狄為甚,弱則畏服,強則侵叛...”(注:徙戎論)寫完後,謝景行看著紙上的兩篇古文,歎了口氣,怎麽他就又給自己找了作業做呢?白話文多好,簡單易懂,關鍵是他寫來順暢,不用額外耗費心力,若是古文,他還得先在心中琢磨,費腦。“唉。”謝景行長歎口氣,還有“法與人”欄目呢。謝景行準備今晚將期刊的內容寫完,拿過一旁已經冷透的蓮心薄荷飲喝了一口,幸虧六月天熱,喝冷茶也不妨事,接著又落筆寫了一則趣味小故事,張湯的鼠獄有趣又簡單,化來用用,將法理蘊藏在小故事中易於科普又能讓人銘記於心。剛寫完,書房靠內院的門處便傳來動靜,謝景行將筆放好,周寧正端著一碗甜湯走了進來,“怎麽還在忙?”謝景行接過他手裏的甜湯,是一碗醪糟雞蛋湯,裏麵還放著一把勺子。外麵打更人的聲音傳進院內,已是亥時,看來是周寧見著他入夜許久還在書房用功,擔心他腹中饑餓臨時做出來的。“已經忙完了,阿爹怎麽還未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