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悅不自覺打了個冷顫。


    她想了起來,方才魏昭給徐四郎係的,是一個十分活的結,輕輕一用力就能掙開。


    第57章


    從知道徐四郎冒犯她, 到一劍殺死此人, 恐怕還不到一刻鍾。


    阿悅恍然想到:阿兄隨外祖父征戰那麽多年, 當然不可能真是那麽心慈手軟的人。


    隻是這畢竟是他第一次在她麵前露出這種漠然甚至冷酷的模樣, 抬手殺人毫無猶豫, 如閑庭漫步,隨手而已。


    “阿悅?”察覺到她的呆怔,魏昭放下手, 讓她得以重見天光,關心看來。


    他身邊的侍衛行動迅速, 徐四郎的屍體已經被帶走, 連那點點血跡也被迅速擦幹。


    如今, 阿悅隻能從蓮女和慧奴驚恐的目光中確認剛才的事並非她臆想。


    搖搖頭,她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 胡亂想了些, 才輕聲開口,“阿兄, 你剛才……是殺了徐四郎嗎?”


    魏昭應了聲“嗯”。


    他本也沒想過隱瞞, 隻是不想阿悅見到那種血腥的場麵罷了。


    “就這樣殺了徐四郎,會不會有甚麽影響?”


    “無關緊要的小角色罷了。”


    實則並非如此。


    徐真是傅徳手下的人, 徐四郎又是他頗為疼愛的嫡次子。兒子死了,可見徐真會如何震怒悲痛。


    但這正是魏昭特意要給他和傅徳看的,他們能如此猖狂, 便也不要怪他不留情麵。


    在魏蛟入主臨安後, 魏昭很少會這樣直接殺人了, 今日徐四郎是正好撞了上來,無論是他自己的所作所為、還是徐家,都給了魏昭充分的理由。


    阿悅放下心來,忍不住道:“剛才……還真有些嚇了一跳。”


    話這麽說,她除去臉色稍微白了些,其他倒一如尋常。大概是沒有親眼見到殺人的場景,僅是知道這麽個事實,所以並沒有那麽害怕。


    給她遞去手帕,魏昭低問,“有哪裏不舒服嗎?”


    “那倒沒有。”阿悅眼睫微微動了下,“有些意外而已,畢竟……”


    “畢竟我在阿悅心中從來不會如此,是麽?”


    再度搖頭,“不,怎樣都是阿兄。如果一味謙謙君子,旁人不會感激阿兄寬容大度,隻會覺得良善可欺。”


    說罷,她在魏昭微微訝異又溫和的目光中低首,咳了聲,“沒想到阿兄會如此果斷幹脆。”


    魏昭笑了笑,解釋道:“此人冒犯了你,又不敬祖父,當誅。”


    阿悅不自覺跟著點了點頭。


    “以後再遇到這種當殺可殺之人,不必猶豫。”魏昭教導她,“如阿悅所言,對方不會感激,隻會得寸進尺。”


    這也是他幾乎沒有指責徐四郎的原因,一個死人,何須浪費口舌。


    “阿悅今後無論在何處行走,都要多帶兩個侍衛。今日是我及時趕到,但並非時刻都有這般運氣。”魏昭調侃了聲,“溧陽翁主是我大綏瑰寶,不知有多少人想親近討好,還是多做防範為好。”


    阿悅鼓腮,“……我知道了。”


    真正出宮時她身邊絕不會隻帶這麽兩三人的,這次是沒料到除了傅文修外,還有人在宮內也敢這麽大膽。


    這件事在她這兒猶有餘威,需要緩一緩才能重新鎮定。但在魏昭那兒隻是順手的一件事罷了,很快就能去處理別的事務。


    兄妹二人回殿中說了會兒話。


    阿悅此來,是為提醒魏昭帶足衣裳護膝的。最冷的時候已經過了,但接下來的天兒也不容小覷。


    她算是發現了一點,魏昭似乎總是仗著自己年紀輕身體好而疏於照顧,通宵達旦是常有的事,更別說吃飯添衣一類的小事,時常不被他放在心上。


    魏昭一一受了,小表妹這樣長輩般叮囑他的模樣也格外可愛,叫他忍不住想抬手捋一捋她發間翹起來的那縷發絲。


    到底還是壓了下去,道:“莫擔心,我此去很快就回。”


    阿悅點頭,欲言又止。


    她恍惚了下,無比清楚意識到:明日魏昭把棺槨送走後,外祖父就終於要徹底離開她了。


    她將再也無法見到她的阿翁。


    “阿兄明日幾時出發?”


    “卯時就出發了。”魏昭問,“阿悅也要一起去嗎?”


    “不是……”先不說這不符合禮儀,就阿悅自己的身體她也了解,現在看著跑跳都沒什麽大問題,還是經不起長途跋涉,路途估計反倒要魏昭來照顧她。再者,讓她親眼看著外祖父被送進去再封皇陵……


    阿悅緩緩舒出一口氣,“今夜我想陪著阿翁。”


    “好。”魏昭對這個要求並不意外,“我不阻攔阿悅,但是要多備些火盆,莫要著涼,不然祖父在天之靈也會愧疚,知道嗎?”


    “嗯。”


    有了魏昭的允許,阿悅今日待在奉安殿無人打擾。


    作為魏蛟的停靈殿,這裏燃了兩根長命燭,據說是用海邊鮫人的血肉所製,可燃千年而不滅。


    長命燭籠在輕薄幾近透明的燈罩內,燭光也是朦朦朧朧的,如一條長焰,十分美麗。


    望著這條燭焰,阿悅就想到魏蛟離世前的那段時日經常挑燈夜戰,一件又一件地處理政事,仿佛被什麽東西在身後催趕。


    都說人死前會有所感,外祖父是察覺到了自己即將仙去,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將一切做好,留給阿兄一個更好的綏朝嗎?


    這些到了如今,已是不得而知。


    阿悅的視線掠過長命燭,走向正中間的棺木,手捧著素白的衣裙,裙擺逶迤,拖過光潔的玉石地麵。


    她在火盆前蹲下,長裙垂地自成一圈,裙尾依舊躺在地麵,從領口開始已經慢慢竄上了火舌。


    她燒了一套自己的衣裳,希望它能代替自己去陪伴外祖父。


    鬼神之說縹緲不可信,但生的人卻是因這些,才能夠讓自己坦然麵對死亡和離別。


    “阿翁。”她的聲音在這空蕩蕩的大殿中顯得無比空靈,很是平靜,“我有些想你。”


    “不過,我已長大了,能夠照顧阿嬤和自己。”她道,“你也無需太過擔憂。”


    如此絮絮叨叨地緩緩說了將近一個時辰的話,阿悅最後坐在火盆邊,靠著棺木眯了小半夜。


    醒來時她望見身上的薄被愣了一愣,隨即了然,蓮女她們被她囑咐過不會無令入內,唯有表兄會在夜半時來為她蓋被了。


    她在魏昭再次入奉安殿扶靈啟程前離開,隻偷偷登上城樓去望著他們遠行。


    魏昭似有所感,手微微抬起,似乎在示意她莫要再跟。


    蓮女扶住她,“翁主,已經快看不見了,先回罷。娘娘已病了,你若再病可如何是好。”


    “嗯,我知道的。”阿悅依依不舍地回頭看了最後一眼,輕聲道,“好了,我們走罷。”


    冬日的寒風和冷意都被她拋在腦後,阿悅長長呼出一口白氣,快步往紫英宮走去。


    …………


    如魏昭所言,他這次的行程很快,將棺槨送入皇陵後就沒有耽擱地回了臨安。


    回臨安後的頭等大事自然是登基,但在登基前,不能掠過的就是魏昭身世一事。


    文夫人表過態度,至於他們是不是真的去挖出了魏玨的屍骨來滴骨驗親,阿悅也不清楚。她沒有跟去驗看,這種事文夫人也不會讓她去。


    總之等一行人再度回來後,這件事似乎就已經圓滿解決。


    及至魏昭祭天拜過太廟,正式登基為帝後的第一日,阿悅忍不住望著正由內侍侍奉穿上龍袍的魏昭發呆。


    她還未睡醒就被文夫人親自從床榻挖了起來,隨意洗漱後套了身衣裳,到現在腦袋還有些迷糊,但不妨礙她為此刻魏昭的風姿所攝。


    玄色龍袍上九龍圖騰躍然於上,針線極為細致,以致張牙舞爪的龍像是隨時要躍出長袍,擇人而噬。魏昭神色淡淡,僅靜默地立在那兒便是無形的威懾。


    阿悅注意到,今日侍奉他的幾個眼熟的內侍也格外小心,似乎有些陌生、畏懼這樣的他。


    天子之冕十二旒,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冕冠本就非常重,十二旒上還要各貫玉十二,阿悅覺得如果戴著這個一整天,想患上頸椎病什麽的完全不用愁。


    文夫人笑看著呆頭鵝般的她,“這樣的日子,阿悅不先對你阿兄行禮道賀,反倒看著你阿兄發起了呆,可是覺得你阿兄威儀非凡,被震懾住了?”


    阿悅愣愣點頭。


    文夫人又笑,輕輕捏了把她暖乎乎的小臉蛋,“傻阿悅,再如何也是你阿兄,未來還是你的夫君,有甚麽可怕的?”


    阿悅又愣愣點頭,過了幾息才反應過來,大窘。


    外祖母從來端莊沉穩,沒想到也會說這樣類似玩笑的話。


    魏昭幫她解圍,“祖母就莫要打趣阿悅了,不過是第一日上朝罷了,也不是甚麽特殊的日子,倒攪了阿悅好眠。”


    可不是好眠,到現在阿悅臉側還有極淡的紅印子呢,睡出來的。


    興許是她這模樣實在好玩,魏昭低首看了看,也忍不住輕輕點了下那熱包子似的臉蛋,“睡醒了沒?”


    “……醒了。”回答的同時,阿悅聽見自己腹中極輕地咕了聲,頓時羞得無地自容。


    如果魏昭還是平時的模樣沒什麽,但今日的他著上龍袍,便自有一分威儀。挑目望來時,總使人忍不住心突得跳一下,也不知是嚇的還是怎麽。


    “可惜今日袖中不好再藏糕點。”魏昭眉目蘊著笑意,“我第一日上朝,害阿悅多辛苦擔待了。”


    阿悅實在分不清這話是調侃還是真誠的關心,憋了半天道:“不辛苦不辛苦,阿兄順利就好。”


    這下,文夫人和魏昭都再忍不住,輕笑出聲。其中文夫人更是以手掩唇,指著阿悅笑得發釵亂顫,“這是當真還沒睡醒呢,我竟不知,阿悅剛起榻時會是這個模樣兒。”


    說罷道:“倒真是我疏忽了,連口水都沒讓阿悅喝就帶了過來,可確實為你阿兄上朝受累了。”


    然後又笑了起來。


    阿悅無言看著這二人,實在不明白這有什麽好笑的,幹脆背過身,背影在他們看來也是氣呼呼得可愛。


    好半晌,文夫人才停住了,咳了聲道:“好了,不逗阿悅了。時辰不早,阿昭,你也該去上朝了。”


    她問,“今日可要我去簾後陪著?”


    魏昭剛剛及冠,她到底怕他會有些撐不住。傅徳如今可以說是和他們挑明了,他不滿魏昭登基。


    旁人可能覺得他在為泰王打抱不平,文夫人自再清楚不過,傅徳不滿的是這皇位上坐的不是他自己。


    魏昭搖頭,“若第一日就讓祖母去幫我撐場麵,豈非更被人笑話孫兒乳臭未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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