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悅這孩子和阿昭一樣,很少讓她操心,又極會體貼人。這兄妹兩一起,向來是極友愛的,相處也比別的總要更融洽。


    阿悅好奇問,“聽說荀先生為了幫阿兄說話被打破了腦袋,真的假的呀?他怎麽會這麽好心?”


    荀溫是個擅於明哲保身的人,在這種敏感時刻,他身為曾經泰王的謀臣,怎麽也該是沉默避風頭罷,居然頂著風浪主動站出來?


    魏昭沉默了一陣,“嗯,他傷得頗重,被送去了太醫所。”


    當時情勢緊急,奉安殿亂鬥起來時,魏昭身邊隻有三兩侍衛護著,也不知哪兒飛來的香爐差點砸中他,是荀溫突然撲來幫他擋住了這一劫。


    如果這是荀溫斟酌形勢下準備轉向自己投誠的舉動,不得不說,他的確有手段,能準確無誤地抓住這種時機、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再配上野心,誰都不能小覷。


    魏昭才對荀溫動了殺心,準備等祖父的事忙完後就開始動手,這時候突然來了個救命之恩,倒叫他一時踟躕。


    如今,隻有等徹查下毒一事的結果出了後,再作決斷。


    阿悅和他所想一樣,自然而然認為荀溫是準備向魏昭投誠。雖說此舉有牆頭草的嫌疑,但他和泰王畢竟算不得真正的君臣主仆,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這很符合他的性情。


    能如此冷靜地思考荀溫的事,實在是阿悅對荀溫……感官有些複雜,很難擁有尋常的師生情。


    荀溫教習她兩年多,傳教授業上也稱得上盡心盡責,製藥膏更是不辭辛勞。可阿悅每次麵對他的笑臉,就是難以交付真心,如果放在前世,他的笑容大部分應該都可以被稱作……職業假笑。


    阿悅也猜得出他為什麽對自己好,無非是因為自己得祖父的寵愛,他也能以此獨辟蹊徑在祖父那兒添上一層分量罷了。既然隻有利益之交,每次荀溫著人送點心來時,她也會以別的名義回贈珠寶錦緞,如此兩不相欠。


    隻不過近兩個月,魏蛟離世前,荀溫就開始有了些許變化,時常用一種思量的目光看她,偶爾還欣慰一笑,全然出自真心,看起來一點不假。


    所以阿悅總覺得荀溫此人怪怪的,就算他今日算是救了魏昭,也很難因此感動。


    她道:“阿兄還有許多事,我稍後去看看荀先生罷。若他傷得實在重,就直接安排他住在太醫所,不過荀先生身邊沒有幾個伺候的人,隻靠醫童恐怕不好照顧,我再找宋詹事去要兩個宮婢。”


    說罷,她才發覺魏昭一直在用極其柔和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回過神就是臉色一紅,有些結巴道:“怎麽……有、有什麽不妥嗎?”


    魏昭搖頭,“阿悅想得很周到。”


    受了誇讚,阿悅不自然咳兩聲,想收回手背在身後,沒想到抽了抽,卻沒從魏昭手中抽出來。


    魏昭倒是神色如常的模樣,似乎根本沒感覺到她的動作,還問,“穿得這麽少,手也是涼的,是不是很冷?”


    “還……還好。”對著他這個模樣,阿悅聲音也軟了很多,“真冷的話,就讓慧奴回去取衣裳來,也不遠,很快的。”


    “等阿悅真感覺到冷,就已經著涼了。”魏昭不讚同道,終於鬆開阿悅的手,脫下披風不容反對地就從她頭頂蓋了下來,直把阿悅的脖子也護得嚴嚴實實。


    大概是很少見他這麽“霸道”的樣子,阿悅反應不及,隻來得及握住披風細帶。


    她眼兒圓圓地望著他,被過大的披風這麽一壓,活像受驚的小鵪鶉,愣愣地躲在主人的衣裳下。


    魏昭歎了聲,“都說物似主人型,肉肉沒學著你幾分,你反倒同它一樣了。”


    “一樣什麽?一樣可愛嗎?”阿悅心裏下意識這麽皮了一回,嘴竟也飛快說了出來。


    她足足愣了有三秒,然後臉色爆紅,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地底下去。


    她可真沒有這麽厚臉皮過啊。


    魏昭更是笑出聲,要不是有不少外人在,估計就是大笑連連,久違地拍了拍她的腦袋,低沉道:“嗯,一樣可愛。”


    本就是來安慰阿兄的,這樣也算是另一種方式的彩衣娛兄了。阿悅如此寬慰自己。


    大概是看不得這兄妹二人繼續親親熱熱惹人眼紅,曹丞相咳了聲,走近道:“殿下和翁主感情倒是極好。”


    魏昭以笑答之,曹丞相也笑了笑,低首道:“翁主,不知來時……皇後娘娘可說了甚麽?”


    “沒甚麽呀。”阿悅回他,“阿嬤隻是很生氣,說這些人甚麽胡話都敢編,要是阿翁聽到,都得氣活了。”


    “隻這些嗎?”曹丞相好像有些不信。


    阿悅無辜和他對視,“是啊,阿嬤也沒有和我特意說甚麽。”


    “哦?翁主不妨……”


    話沒說完被魏昭打斷,“溧陽不過是個孩子,丞相問她,她又能知曉甚麽。”


    聞言,曹丞相深深朝魏昭看去,片刻又是一笑,“殿下這麽說,老臣確實不好再問了。”


    他知道殿下愛護小翁主,也不是不能理解。隻是曹丞相覺得,翁主既然當了曾經帝後的寶貝,又是遺詔指明的皇後,縱使年紀再小,也不能一味護在羽翼下了。


    況且,這位小翁主看上去可不像真正的懵懂孩童啊。


    眾人在殿中候了有小半個時辰,那老婆子終於從侯府被帶入宮,顫顫巍巍跪在了文夫人麵前。


    甫一看見老婆子這張皺巴巴的臉,王氏就把一聲驚呼咽回了口,她記起了這個人。


    這婆子是她從娘家帶的,起初她在魏氏整日惶恐,小心翼翼也沒個可以說話的仆婢,有時便忍不住和她說道幾句。


    王氏知道自己那時候傻,夫君都不懷疑,那胎明明說足月生也沒問題,偏偏她心中有鬼,總想做個早產的跡象,便時而想弄出個甚麽意外。譬如摔一跤,再譬如吃些催產的食物之類。


    因是王家人,她覺得這婆子定不會嘴碎對魏家人說些甚麽,後來老婆子年紀大了些有兒女要接她回老家頤養天年,她便也允了。


    何曾想到那些心慌意亂之下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會被人記那麽多年,如今反倒成了阿昭身世存疑的證據。


    文夫人問,“這人你可認得?果真侍奉過你嗎?”


    王氏張口就要否認,那老婆子卻大聲道:“夫人,夫人啊——老奴這十餘年可都一直惦記著您呐,夫人每到雨雪天就容易腹疼足寒,必得喝紅棗烏雞湯暖著。您最是喜愛婢的手藝,婢當初走的時候還教給了高娘子,也不知她可學到了其中精髓?夫人這老毛病可好些了罷?”


    王氏:“……興許侍奉過罷,兒媳記不大清了。”


    一看她神態,文夫人就知道八成記得清清楚楚,被這老婆子一喊,不好意思否認罷了。


    文夫人不準備任她再胡扯一堆,“趙婆子,你也清楚我們為何傳你來,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你把當初的事再完完整整地說一遍。”


    說罷看著她輕聲補充,“其中若有半句虛言,你從此也不必再開口了。”


    趙婆子咽了口口水,下意識瞄了眼旁邊的傅徳,這才張口道:“回稟娘娘,婢這輩子就沒說過一句假話。想當年,婢伺候夫人時,夫人最愛同婢說話,就是因為婢為人實誠、從不弄虛作假……”


    “你這人廢話好多啊。”阿悅都忍不住開口,“讓你說正事呢,盡說些無關緊要的。要是太緊張了不會說話,要不要先給你十鞭子緩一緩?”


    十足的刁蠻小翁主模樣,叫好幾人都忍不住側目。


    魏昭似笑非笑地低眸看了她一眼,讓阿悅臉微微發燙,扭過腦袋去。


    她就是故意的,這婆子明顯被傅徳收買了,在看他眼色行事,猥瑣拿喬的模樣叫人看得心煩。以她的輩分教訓不了傅徳,難道還嚇唬不了這人麽。


    這樣赤|裸|裸地把魏昭的身世放在大庭廣眾下談論分析,縱使其中沒問題,阿悅也覺得是對他的一種侮辱。


    魏昭為人寬容,這會兒還能平靜大方地站著旁聽,阿悅卻覺得自己忍不住要記仇了,傅家父子就沒有一個好人。


    趙婆子不認識她,也看得出她地位非凡,果然被唬住,“婢這就說,這就說。”


    “當初夫人未出閣時,婢就在她院子裏伺候了。說句不大好聽的話,夫人不受郎主寵愛,在府中的日子過得並不好,那段時日啊……”


    在趙婆子有些淩亂的回憶中,王氏出閣前到嫁入魏家的事,漸漸被拚湊了出來。


    她作為仆婢,講述王氏時語氣自然是敬重的,但這口吻,越聽越讓人覺得,王氏不僅是個小可憐,還頗富心機。


    隻加了幾句“不知為何堅持要去寺廟祈福”、“莫名走了那條小路”、“見魏家郎君中藥不去尋大夫反而非要單獨同他待在一塊兒”的話,聽來就不免讓人覺得,這些似乎真的很像是王氏的算計啊。


    王氏麵紅耳赤,一直想反駁,又找不到插嘴的機會,旁邊還有文夫人在用眼神製止她。


    文夫人並非是相信她,而是了解她根本沒有那個腦子去算計。


    再者,魏玨當日是為父秘密辦事,連魏家人都少有知道他會經過那條路,王氏作為一個不受寵的深閨女郎,又如何能知曉?


    趙婆子的話聽來曖昧,實則根本經不起推敲。


    傅徳適時道:“那你可知,你家夫人在出閣前可與甚麽人有過來往?”


    “這……”趙婆子遲疑時,又得了提醒,“比如表兄之流?”


    趙婆子連連點頭,“是了,當時有姻親劉氏,和府上來往得頻繁。劉氏有位大郎君,生得風流俊俏,府上不知多少娘子有意,可惜後來劉氏落難了,也隻有我們夫人心善,會偶爾去看望那位劉家大郎,至於其他的……婢確實不清楚了。”


    傅徳長長哦一聲,很是意味深長,“原來如此,那劉氏一族如今何在?”


    “這就不知道了,當初好像舉族避難去了,去了哪兒也不曾告訴過旁人。”


    “啊——”趙婆子忽然驚叫一聲,“對了,婢想起了一件事。”


    “什麽?”傅徳道,“快說。”


    趙婆子迷迷糊糊眨著眼睛回憶,“當初,夫人生了殿下後,還曾讓婢夜裏把一塊玉佩擲去湖裏,說甚麽……要忘盡前塵,婢當時模糊看了一眼,上麵、上麵似乎隱約有個劉字!”


    “你胡說!!!”王氏再也忍不住了,自己過往的事被攤在眾人眼底下一一推敲琢磨,對她無疑是一種酷刑,在趙婆子說完這句話後,終於朝趙婆子衝了過去,途中帶下一把侍衛腰間的刀,借著衝過去的慣性,雙手就這樣直愣愣地插了過去,正插在趙婆子胸前。


    趙婆子渾濁的眼猛然瞪大,啊了幾聲都說不出一句話,嘴中漸漸吐出血沫來。


    王氏也震驚極了,渾身顫抖地看著她,身體往後一癱,雙手也順勢帶出了刀。


    溫熱的鮮血飛濺而出,灑在阿悅臉上,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


    第53章


    從出生那日起, 王氏就基本未受過什麽正兒八經女性長輩的教導,她稟性怯懦, 又不聰慧, 先生嬤嬤縱然能教她琴棋書畫和禮儀,但總無法交心。


    在家中時她不受寵愛, 嫁入魏家後又被魏玨護得極好。魏玨不曾納妾, 後宅安寧,妯娌間不需太多交往,再加上常年有文夫人掌家, 王氏除了侍奉公婆,照顧夫君兒子,全然不似其他的出嫁婦人,需要操持諸多事宜。


    可以說二十年來, 除去長子身世和當初魏玨迎娶八公主這兩件事,幾乎沒有事讓她操心過,這也就造就了她二十年不曾增長過的心智。


    一旦魏玨不在了, 無人替她想好囑咐好該如何做時, 她真正的性子便再也藏不住。


    愚蠢、膽小、自私、衝動……在麵對趙婆子這件事上,她的劣根性暴露無遺。


    趙婆子的血濺了阿悅半張臉, 直到回到樂章宮, 那種腥熱的味道依然久久不散。


    她讓蓮女點了沁心的百合香, 鼻間縈繞的卻還是那刺鼻的、令人作嘔的鐵鏽味。


    昏昏沉沉入睡, 她見到了久違的夢境, 無論色彩或感覺都異常熟悉。


    但在這之前, 阿悅從沒有單獨夢見過表兄魏昭。


    他身形清臒,穿著寬大的龍袍孤伶伶坐在龍椅上,就著燈火翻閱戰報。


    無人解釋,可阿悅就是知道,這是傅氏起兵叛上的第二個月,勢態還說不上好差。


    空蕩的大殿燈火搖曳,門被推開,狂風倏得吹進,頓時將高高堆起的奏折吹倒了大半。王氏滿麵愁容走了進來,撞見長子瞥來的目光時有一瞬的瑟縮,很快又挺起了背。


    阿悅看著她緩緩步上石階,猶豫了足足有一刻鍾,才終於道出來意。


    王氏並非來關心長子身體,也不關心戰事,她是來說出一個秘密的。


    從她張合的口中,阿悅聽到一個心神俱震的消息。王氏對麵前的長子道,他並非魏家血脈,而是當初她遇見其父前被山匪所辱,而懷上的。


    王氏說,這件事已經被傅氏知道。傅氏使人與她傳信,說這次起事全是因為得知魏昭身世,倘若魏昭主動退位,禪讓給其弟魏顯,他們就退兵認降。


    魏昭在王氏說完後愣了許久,他拿著朱筆,紅色的汁液滴落到龍袍也沒有半點反應,向來溫和的麵容再也露不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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