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到如今她也明了,小阿悅的出嫁並非源於任何政治緣由或有關子嗣的需求, 僅僅是出於一位長輩對外孫女毫無保留的疼愛罷了。


    隻是他這疼愛帶著些不容人拒絕的霸道,真正說來也不是到底好或不好。


    幾道目光投來, 阿悅慢慢舒出一口氣,抬眸輕聲道:“阿翁的意思是, 以後我將要嫁與阿兄為妻嗎?”


    她目光清明, 並無半分懵懂,叫以為外孫女會問出“什麽是嫁給阿兄”這種可愛問題的魏蛟略為詫異,點頭遲疑道:“阿悅已明白了這是甚麽意思?”


    他們可從未在小囡囡麵前提過這種事。


    “羣祥既集,二族交歡。”阿悅眨眼,“我曾看過《述婚詩》呀。”


    魏蛟一口氣還沒鬆下,情緒就不大好,心中嘀咕那幾位先生教的甚麽, 小小年紀就讓阿悅看這些。


    他倒不曾想過自己, 阿悅小小年紀就考慮起了她的親事。


    “可是我和阿兄不是兄妹嗎?怎能結為夫妻?”


    魏蛟笑, “又不是嫡親兄妹, 阿悅這麽喜愛你阿兄,能長久與他一起,難道不好麽?”


    全然是哄小孩兒的語氣,魏蛟從頭至尾就沒想過要和小外孫女商議此事,於他而言,阿悅日後能安然、無憂、順遂便好了。


    阿悅搖搖頭,清脆道:“我還未到年紀呢,萬一以後碰到心悅的小郎君怎麽辦?叫阿兄白白等我這些年,萬一他也有心儀的女郎又該如何?”


    她小大人般歎了口氣,“阿翁,你也太胡來了。”


    魏蛟目瞪口呆,震驚極了,竟不知自家小乖乖還懂這些道理。


    他第一反應是扭頭,如臨大敵,“莫非阿悅已經有喜歡的小郎君了?是哪府人氏?她常日待在宮裏,莫非是那幾個老不修偷偷帶了家中的小郎君來?”


    文夫人頓時失笑,“以阿悅這機靈勁,你覺得有哪個小郎君能騙著她?”


    魏蛟不聽,在他心中小乖乖從來都單純天真,怎麽可能說出方才的話,當即就喚了蓮女進殿細細追問近日的事。


    好不容易打定主意想和外祖父好好說道這事,轉瞬又被打亂,阿悅無奈鼓腮,隻能鬱悶地托著臉蛋看魏蛟盤問她的幾個婢女。


    這件事她其實想了許久。


    阿悅曾在夢中見過幾次小阿悅成婚後的場景。


    魏昭君子一諾,即位後不曾辜負祖父所托,待表妹極好,外人看上去便是夫妻恩愛,相敬如賓。


    二人共祭大典、攜手舉宴,相處時滿是默契與溫情,無人不欣羨讚歎,讚君王有情,讚皇後嫻淑。


    但少有人察覺,他們二人間的相處狀態從小阿悅八歲到十八歲幾乎都沒有改變過。


    小阿悅從被接到外祖父膝下時就沒怎麽接觸過外男,相處時日最久的就是表兄魏昭,她又怎麽去懂夫妻的含義?自然也不知真正的夫妻是如何相處。


    兩人間細水長流,未曾經曆變故,不曾有懵懂情絲開竅的時機,魏昭便也從來待她如親妹妹。


    這樣的婚姻,幸是不幸?


    阿悅並非其中人,不解其中味。但至少現在,她很確定自己並不想因為這樣的原因而去與魏昭成婚。


    正如剛才所說,既非她所願,也可能耽誤表兄。


    她默默發呆了多久,魏昭便凝視她多久。


    直到她略長的衣擺曳弟,魏昭俯身幫她收了收,才將她驚醒。


    阿悅看向表兄,他目中映著清色雪茶,使原本烏黑的眼眸也顯得輕淡溫柔,問道:“阿悅這些話是從何處所學?”


    “沒有從哪兒學的。”對上他,阿悅不免顯得心虛幾分,沒有在魏蛟麵前的隨性,“阿兄,這是我自己所想。”


    “哦?”魏昭輕道,“我不知阿悅還懂得這些。”


    阿悅眨眨眼,“就像阿兄來我宮中時,宮婢幾乎全都會偷偷來看你一般。”


    魏昭因她的話一頓,繼而失笑,沒料到自己常去看阿悅還有這種效果。


    見魏蛟和文夫人正專注地聽宮婢稟報,阿悅繼續道:“我從書中知曉,婚姻為結兩姓之好,兩情相悅方能成。可我與阿兄僅有兄妹之情,不應勉強自己去順應阿翁的意思,縱然一時能好,可長久以後呢?”


    “我不想日後自己會因此怨上他人,更不希望阿兄會錯過心儀的女郎。”魏昭聽見小表妹輕聲而又堅定道,“如果我答應阿翁,嫁與阿兄為妻,那定然是因為——我心悅阿兄。”


    聽罷,魏昭像是從未認識過她一般,深深地、仔細地看了眼阿悅。


    他生來秉承君子之道,待長輩至孝、至誠,友愛兄弟,以維係氏族容光為己任,長輩所賜不敢拒,長輩所托不曾負。人人都讚他風姿、慕他胸懷,可這一刻他卻因小表妹的一席話所觸動,並生出認同之感。


    魏昭心中其實也一直覺得此法不大妥當,隻是祖父年邁,又病痛纏身,這個想法完全是出自對阿悅的疼愛,擔心他自身百年後阿悅無人照拂,叫人如何忍心拒絕。


    但眼下連小表妹都這麽有主見,他難道還要一味“愚孝”嗎?


    魏昭靜靜思索許久,在阿悅期待的目光下略一頷首,“阿悅所言亦有理。”


    阿悅當即露出笑容,眉眼彎成月牙,“是罷,阿翁總當我是小娘子,並不認真聽我說。如果阿兄去提,就要好許多了。”


    魏昭持杯飲了口茶水,笑談,“阿悅不是小娘子,又是甚麽呢?”


    他輕拍了拍阿悅發頂,起身道:“阿悅不願,我自不會讓祖父勉強你。”


    望著他的背影阿悅鬆了口氣,她相信以魏昭的口才一定能說服外祖父。這個決定是為愛護她不假,但一來她不想犧牲自己和阿兄的婚姻,二來更不想一味順著書中劇情走。


    小阿悅懵懵懂懂不知婚事為何,更不會拒絕,但她並沒有理由去毫無異議地接受。


    …………


    如阿悅所願,魏昭耐心勸說半月,終於讓魏蛟鬆了口。


    但魏蛟鬆口並非為二人的意願,而全然是因阿悅的那一句話“萬一以後碰到心悅的小郎君怎麽辦?”。


    魏蛟雖然不舍把小乖乖交給外人,但想到阿悅以後碰到心悅之人卻礙於身份隻能藏在心底,便不由心疼。確實,這樣好似……太過武斷,完全斷絕了今後的可能。


    魏蛟歎道:“我本當你們兄妹情深……也無人能再比阿昭更能讓我放心了。”


    “世間仍有不少好兒郎,祖父不必因姑父一事便終生耿耿於懷。”魏昭玩笑般道,“不然孫兒便等阿悅及笄,那時她若還未尋得心儀郎君,便再將她娶回魏氏。”


    魏蛟瞪眼,“這是你想娶就能娶的?那時你都多大年紀了,都是個老郎君了!現在不趁著阿悅不懂事時娶來,你當她及笄後還能看上你?”


    魏昭:“……孫兒知錯。”


    大概還是有些意不平,魏蛟對長孫沒什麽好臉色,為此又開始輾轉繁複了數日不得入眠,甚至大有現在就想開始為阿悅擇婿的架勢。


    自然,這些外人暫且都還不知曉,畢竟魏昭未頒過明旨,一切都隻是傳言,他不可能因此而去特意澄清。


    日後到底會如此,他們看著也能漸漸明白。


    同樣因此,有人不得不為此事做些籌謀。


    魏顯休息這日,王氏忙前忙後為他張羅吃食。她如今少有事可做,至多也不過是幫著文夫人打理後宮,操持些許宴席罷了。


    她待長子不親近,魏昭便也十分識趣地很少在她麵前出現,隻托人時而送來禮物。


    唯有二子回來時,王氏才真正感到開心。


    她正同高娘子囑咐晚膳該如何準備,宮婢忽而奔來道:“夫人——”


    “怎如此大驚小怪?”王氏瞥見她手中信箋,“何事?”


    婢子奉上信箋,奇怪道:“方才……方才有一人往婢手中塞了這封信,婢也沒看清是誰,隻知那人讓交給夫人……”


    信口封蠟,看上去頗為隱秘。王氏心中生疑,遣退旁人在窗下拆看。


    開頭便是如此道:【我知夫人一事……】


    目光漸下,王氏的臉色也愈見蒼白。


    第38章


    掌燈時分,魏昭第一次得母親召見, 為此剛從宮外歸來還未更衣就匆匆趕去。


    小徑旁簇簇紅梅夜吐芬芳, 正是每年最豔的時節。魏昭微微頓足,想到那日小表妹簪花的模樣, 含笑道:“稍後回寢殿時提醒我摘一些, 送去阿悅那兒。”


    親隨應聲, 轉眼便到了王氏住處。


    並不像魏昭想的那般燈火通明,廊下僅掛了一盞油紙小燈,幽幽燭光映著門前細雪, 冷寂淒清。


    今日阿顯休息,母親這兒怎麽如此冷清?魏昭心中轉過一瞬疑惑, 由婢子引領入內。


    屋內倒是明亮許多,王氏未讓人侍奉, 靜靜坐在窗邊, 背影單薄而消瘦。


    魏昭輕步踏入,“母親。”


    他等候王氏回首,“不知母親召見兒子,有何要事?”


    王氏驀然回神,“喔,阿昭已經到了,用過晚膳了嗎?”


    “用過了。”實則魏昭剛回宮就趕來, 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 他不欲讓母親操心, 便這麽說。


    王氏笑了笑, 望見他肩頭有雪,“怎麽進門大氅也不脫,放去爐邊烘烤,不然待會兒穿著可要難受了。”


    說完作勢要幫魏昭彈去,但一個動作緩慢,一個下意識微微偏身,兩人都愣了下。


    母子二人少有親近,這種情境不能不說尷尬。


    魏昭及時道:“應該是方才在梅樹下落的,母親這附近的梅花開得極好。”


    “宮人打理得精心,自然開得好。”王氏說完這句仿佛就不知該怎麽接了,隨後便是一段長長的靜默。


    燈座上火焰漸高,燈芯劈啪一聲響,讓王氏眼皮輕顫,起身給彼此倒了杯茶水。


    “聽說近日聖人交給阿昭許多事務,十分忙碌。”王氏閑話家常般,“阿顯也和我說,常不見你人影。”


    魏昭落座,“兒子不才,隻能略盡綿薄之力為祖父分憂,不想竟怠慢了阿顯和母親,是我的不是。”


    王氏也不是特意來數落他,不過扯些話說而已,聞言幹幹地安撫了幾句,這才進入正題,“我近日總聽說,說甚麽……聖人有意傳位於你,這應當是流言罷?”


    “你上還有幾位叔父,聖人應不至於如此。”


    王氏卻是忘了,依宗法而言,魏昭身為嫡長孫的繼承次序還要排在魏璉的前麵。


    “兒子也不知,全憑祖父安排。”


    “怎能全憑安排——”王氏忽而高聲起來,“你年紀尚輕,怎麽擔得起大位?該早些同聖人明說,免得旁人生出誤會才是。”


    她激動得突然,話也很奇怪,魏昭不由沉默。


    意識到自己過於激動,王氏稍微按捺情緒,盡量慢聲道:“我知道阿昭你才智不凡,但一國之君並非兒戲,你切不可因一時貪欲就冒然去爭,既傷了你三叔的心,也有負你祖父辛苦打下的江山。”


    “還有與阿悅的婚約一事,也該謹慎考慮。我前些日子為你相看了一些女郎,個個都待字閨中、品貌非凡,你若有時間也來看一看。阿悅年幼,你們二人婚配不免委屈……委屈了彼此,還是讓聖人為她再擇佳婿為好。”


    聽罷,魏昭還不曾說什麽,屋外聽著的魏顯卻再忍不住,猛得推門而入,“母親這話也對兄長太不公平了!”


    王氏愕然,不料二子會在門外偷聽,“阿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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