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出聲之人是魏蛟一位族弟, 名魏昌。他沒什麽功績,不過全因這姓氏得了點蠅頭小利,被魏蛟封了個不大不小的官, 聽了這話也跟著笑起來, 心中卻是微沉。


    荀溫半路殺出來得了魏蛟重用已經讓魏昌暗自警惕, 這時候他又如此不拘小節用這種方法討魏蛟歡心,叫魏昌不屑的同時又忍不住隱隱妒忌。


    “不知小娘子可還喜歡今日的茯苓餅?”荀溫捏著花邊,尚有心思發問。


    阿悅眨眼,“不知,我還未嚐過。”


    “那倒是可惜了。”荀溫道, “這是我最喜愛的一道點心, 平日總要隨身帶上一包, 養氣清神。若堅持每日食用,還能強身健體。”


    他對眾人補充,“我素愛以一些藥材作輔,所以於此道也頗有鑽研。藥補不如食補,諸位平時若多用些茯苓、白術、山藥一類的食材,一些小傷小痛就再也無需畏懼。”


    這時候食補的概念還很模糊,魏蛟聽了覺得很有道理,正了正身,“這麽說,各荀卿能以藥入食,製成各式點心?”


    “十之八|九。”荀溫道,“私以為如此更有效用。”


    阿悅時常要常喝藥,魏蛟每次看外孫女小小的人那麽乖巧地喝下一碗又一碗的藥,他就心疼肝兒疼四處都疼,聞言猛得一拍大腿,“正好,阿悅那些藥苦得很,還一喝就是一大碗,我瞧著難受得很。來日就讓醫官和你去討教討教這製法,如果能讓阿悅每日隻用些點心就再好不過了。”


    眾人皆知魏蛟這位外孫女天生體弱,他當成寶貝般疼著捧著,這話一點也不讓人驚奇。荀溫也沒甚麽好拒絕的,直接笑答了一個“好”字。


    這位外祖父做甚麽都想著自己,阿悅心間暖融融的,忍不住就握住了他放在身側的手。


    魏蛟身形魁梧,手也又長又大,阿悅比了比,她一隻手大概能抱住他兩根手指。大小的對比極為鮮明,讓低首看來的魏蛟也笑了笑,揉了揉小外孫女的腦袋,讓她靠近了些,轉頭繼續同人談心。


    即使登基為帝,魏蛟好像也沒甚麽變化。依舊隨性大方不拘小節,同眾人談話的稱呼也是“你”來“我”往。


    事實上當初連晉帝也不會擺架子整日三句不離“朕”以顯尊貴,私底下,許多人還是更喜歡輕鬆的稱謂。阿悅就不止一次聽過魏蛟在文夫人麵前仍喚“卿卿”、“夫人”,有時為認錯還會自稱“愚夫”。


    魏蛟捏了一把核桃放到阿悅麵前,轉頭抱怨幾個老友,“說來你們怎麽也不帶幾個家中小娘子進宮遊玩?我家那幾個小子無用,連個小娘子都生不出,害阿悅整日隻能跟著我和她舅舅表兄們,怕是覺得無趣得很。”


    “不無趣。”阿悅眨眼,“我喜歡跟著阿翁。”


    魏蛟大笑,低頭就無比響亮地親了口自家小外孫女,“阿翁自然也想時刻帶著你,但近日忙得很,隻怕悶著小乖乖。”


    “不悶。”阿悅依然搖頭,事實上讓她和同齡人相處才苦惱,她都不知該和這個年紀的小郎君小娘子說甚麽。


    有人提議,“小娘子也快六歲了罷?該到開蒙年紀了,不如請幾個先生為她授學。”


    “這倒是好主意!”魏蛟合掌,“阿悅想學些甚麽?”


    刺繡女紅一類阿悅自然不感興趣,這個朝代也不興女子一定要擅長這些,從八公主等女子身上都能看出來。


    事實上,許多士族府中會設立學堂,讓族中子弟進學,且進學不分男女,無論小郎君小娘子,在最初所學都是一樣的內容。隻不過隨著年歲日長,各自往擅長和感興趣的方向分開罷了。


    在魏蛟等人的建議和阿悅點頭搖頭間,她最終定下了三種課程:書、樂、數。


    這時候的數指陰陽五行生克製化的規律,以及九章算數之法,也能稱得上古代的數學。


    阿悅曾看過這麽一句話,“八卦、九疇錯綜精微,極而至於大衍、皇極之用,而人事之變無不該,鬼神之情莫能隱矣。”


    古數不僅指數字計算,更指各類事件的推測、演算之法,他們認為將數學到極致,便是連鬼神的事情也再無隱瞞。


    當然這是誇張之說,阿悅好奇的是其中內容,而非效用。


    正巧,魏蛟為選定教習“數”一道的先生就是荀溫。


    魏蛟和荀溫商議後,他在第二日就正式成為了阿悅和魏旭的先生。


    作為魏蛟“新寵”,荀溫時任廷尉史。廷尉掌邢辟,時值改朝換代、新君初立,臨安城內大大小小的案子層出不窮,其中牽扯到士族權貴的不少,廷尉內自然十分忙碌。


    教習的時辰定在未時,荀溫上午得去處理廷尉之事,如果還要回府用膳,來去不免匆忙。為他便宜,魏蛟幹脆讓他每日進宮同兩個學生一起用午膳。


    這天他卻是晚了許多,過了快兩刻鍾也不見人影。


    對著滿桌的精美膳食等候許久,阿悅忍不住瞄了眼旁邊的小表兄,“當真不先喝碗湯嗎?”


    魏旭搖頭,臉上滿是肅然,“先生未至,學生怎可先食。”


    一副不苟言笑的小老頭模樣。


    對上阿悅圓圓的眼,他可疑地沉默了下,改口道:“阿悅餓了可以先吃些點心。”


    再盯。


    魏旭踟躕,“如果……如果還是不行,就先用小碗飯,我不告訴荀先生。”


    說完這話,他自己那兒先傳出了“咕——”的一聲,響亮無比。


    兩人齊齊沉默了下。


    阿悅其實不餓,她食量小,半個時辰前才吃了兩塊糕。知道小表兄臉皮薄,此時一點笑意都不敢表露。


    果不其然,魏旭耳根通紅,一時手腳都不知怎麽放了。


    阿悅覺得他這模樣很可愛,見多了如文夫人魏昭那樣聰慧透徹的人,魏旭這樣心性單純的小郎君就顯得尤為珍稀。


    她幹脆親手給自己和魏旭各盛了一碗什錦豆腐羹,輕道:“表兄陪我一起好不好?我怕先生到後看到隻我一人在用膳不高興,進學時會責罰我。”


    魏旭不解,“我們二人一起先生豈不是更生氣。”


    “法不責眾嘛。”阿悅理直氣壯。


    魏旭猶豫片刻,還是決定不糾正妹妹這個詞的用法,默默拿起了碗。


    直到他們飽腹,荀溫也沒能趕來和兩人一起用午膳。


    半個時辰後,兩人才聽侍官說他在廷尉被打了,傷勢不輕。打人的是姚徐等幾家的郎君,據說不滿荀溫對幾件案子的處置,知道他在臨安無族無勢,能依靠的隻有魏蛟喜愛,所以肆無忌憚地來了這一遭。


    “簡直荒唐!目無法紀!”魏旭敬重這位先生學識淵博,聞言怒氣衝衝,語句很是老氣橫秋。


    魏蛟比小孫子更氣,荀溫是他親自任命的廷尉史,這幾家對荀溫不滿是甚麽意思?不就是在間接打他的臉麽!


    他怒得眉頭倒豎,當場破口大罵,先道“沒用的東西,竟能這樣被暗算!”,又罵“一群不死老賊,惹急了老夫現在就提刀全砍了,費那什麽勁勸忠”。


    氣一上頭,他是什麽聽過的俚語都冒出來了。


    侍官聽得滿頭大汗,“陛下,言、言辭……君子當遵禮。”


    身為一國之君,怎麽能說這樣的粗鄙之語啊。侍官倒不想上去觸黴頭,可他有督察天子言行之責,不得不出這個聲。


    魏蛟虎目一瞪,洶洶怒視他,“直什麽屁!乃公居馬上得之,不遵禮又如何?!”


    聽到這句話時阿悅著實有些不明白,問了魏昭才了解大概意思,換作現代普通話就是:你爸爸我是馬上打的天下,守不守禮誰管得著?


    她悄悄用敬仰的目光望去,不愧是外祖父,拳頭就是硬。


    魏蛟罵過氣過後,親自去了一趟荀溫住處探望。


    這一看,終於發現了荀溫可憐。這位臣子孤身一人住在瓦房中,家中連個侍婢都沒有,傷重在榻,要喝水都隻能自己起來燒。


    人畢竟是為自己辦事受的傷,總不好薄待。思及那幾家的猖狂無狀,魏蛟決定把人接進宮養傷。


    廷尉少了主事之人,魏蛟思來想去,幹脆派了長子魏玨去暫時接管。


    魏玨身份不同,如無意外就是板上釘釘的儲君,無論是誰也不會有那個膽子輕易動他。


    如此一來,阿悅的“數”才學了個皮毛就不得不中止。她還沒有合適的樂道先生,隻能每日乖乖跟著魏昭看書練字。


    相比於父親,魏昭顯得清閑許多,也就有大把時間來陪小表妹。


    魏昭教習的是“書”。


    他有著文人雅士通有的習慣,真正沉下心寫字前必要沐浴、更衣、燃香。為此仆婢特意準備了雪白的長袍,大小各一套。


    阿悅在兗州隨他學過認字,那時還算得上隨意,沒想到正式學師時會這麽繁瑣。


    她一道道跟著,沐浴後披上了雪白的外袍,臉蛋被熱湯熏得粉撲撲,被領著跪坐在書案前,滿眼好奇地朝魏昭看去。


    他挽起寬大的衣袖端,坐姿與阿悅一樣,但上半身挺得很直,手下按著一塊方形墨條。


    墨條並非純黑,隨著他的輕研慢推,硯台漸漸溶出細潤的色澤,硯台亦飄出了極為淺淡的墨香。


    阿悅從未接觸過這些,不免覺得新鮮神奇。


    “想試一試嗎?”


    “可以嗎?”阿悅躍躍欲試,又有些擔心,“我怕壞了阿兄的墨。”


    “無事,也不是什麽珍稀的物件。”魏昭含笑,示意她接過墨條,“來。”


    他起初隻是看著阿悅自由發揮,等她差點兒把墨汁濺上臉蛋變成小花貓時才出聲,“旁人研墨,阿悅是砸墨。”


    阿悅臉色微紅,聽他提示,“研墨絕非看起來那般簡單,依照我的模樣是不錯,但力度還需再小些。”


    他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練字,就要有一支好筆配上好墨,研墨時力度、技巧與耐力都需掌握得十分熟練。”


    阿悅點著腦袋,也不知到底有沒有聽懂。


    看她這模樣,魏昭忽然低首,輕聲問,“會不會覺得有些無趣,不如想象中好玩兒?”


    阿悅搖搖頭,目前她還帶著新鮮感。


    “倒是比你另外一位兄長好學,他第一日學字時沒耐心研墨,直接將墨條泡進了茶水。”


    他說的是魏顯,兄弟兩這點性格就很不同。魏昭天分高又有耐力,學甚麽都一點就通,魏顯卻是靜不下的性子,讓他背書都好,隻這練字多年也未成,到現在也不知寫的一手什麽書法。


    把需要注意的幾個地方著重講了遍,魏昭坐在了阿悅身後,帶著她慢慢學。


    兄妹二人一教一學的模樣被文夫人收入眼底,她依然維持著挑簾的姿勢,神態溫和。


    “讓阿昭帶著小娘子真是再合適不過了。”芸娘感歎,她跟隨文夫人多年,府中幾位郎君都是她看著長大,喚親昵些倒也沒甚麽。


    “他們兄妹有緣。”文夫人道,“那麽多表兄,阿悅最依賴的,隻有阿昭。”


    第29章


    時日在阿悅習字看書中一轉而過, 眨眼間, 穀雨都快結束, 連綿多日的雨水總算小了。


    這座皇城美輪美奐,巍峨雄偉,但當初建造時想的大抵都是外觀氣派, 甚少考慮排水等細節。阿悅在這兒住了兩個多月,它就被半淹了三次。


    蓮女取出箱櫃裏的衣裳一件件看過,煩惱道:“也不知何時轉晴,衣物都潮濕得很, 整日隻能放在火盆邊烘烤,哪兒穿得了。我們倒是無事,小娘子怎麽好受著。”


    婢子附和, “是啊, 這皇宮還比不上兗州的侯府, 住得忒不舒服。夫人最不喜這陰雨天,聽說這兩月被攪得心情都不好,巧娘子她們伺候著都不敢出聲。”


    “什麽夫人,該叫皇後娘娘。”婢子被一個嬤嬤敲了腦袋,“你我雖然都是從兗州就跟著聖人的,但該改的口一定要改。”


    婢子吐舌,聽嬤嬤訓話, “皇後不愉, 你們平日跟著小娘子伺候要小心些, 不該說的就不要提。”


    什麽不該說?幾人對視一眼, 都知道是大郎君的病情使皇後心憂。


    聖人還未正式立儲,但大郎君魏玨是嫡長子,皇後又受聖人敬愛,身份上是不會動搖的。


    一月前大郎君在綿綿陰雨中染了風寒,本該是小事,將養幾日也就好了,誰都沒放在心上。沒想到這風寒在大郎君身上古怪得很,遲遲不見好轉,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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