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魏蛟當初能以鄉紳之子的身份求取長留翁主最疼愛的孫女,憑的不僅是好樣貌和一顆真心,這討文夫人歡欣的功夫也有不小的作用。


    在外祖父和外祖母重聚恩愛時,阿悅再插在他們之間難免突兀,她十分知趣地主動要求下地,乖乖坐在了一旁,賞舞。


    她賞的是正正經經的舞,隻不知在文夫人二人眼中看到的又是何等的愛意切切和溫情。


    綠腰舞屬軟舞,亦為女子獨舞,其實算不上失傳,但能夠將其跳出精髓的人的確少之又少。


    雲姬窈窕纖瘦,其中腰肢極細,翩翩舞袖時如蘭苕翠、遊龍舉,輕盈至極,娟秀至極。


    在意識到座上那位夫人的身份時,雲姬老老實實地收斂了其他心思,專心為麵前三位貴人起舞,她向來都是如此識時務。


    一舞作罷,雲姬輕喘作揖,乖覺立在了一旁。


    文夫人麵容含笑,顯然頗為享受,魏蛟道:“夫人喜歡,這舞姬就贈與你,日後時常為你作舞。”


    “好。”文夫人欣然受之,“時辰到了,去用膳罷。”


    …………


    午膳並非簡單的魏府內部宴席,另有魏蛟一些十分信賴倚重的家將心腹等,傅氏父子三人便在其中。


    魏蛟在兗州發家,魏氏一族在當地本就頗有地位,祖上幾代都是有名望的鄉紳,所以當初他一起事,立刻就招攬了不少英傑。如今除去同族的幾個兄弟,還有李、薛、秦、蕭等氏族在其麾下效力。


    其中不乏大晉望族,論出身比魏蛟高的也不少,但都心甘情願跟隨魏蛟左右,可見魏蛟的用人之才。


    值得一提的是,他們對文夫人的敬重和魏蛟相比也不少多少。戰時若魏蛟另有要事,文夫人也曾替他坐鎮幾次,在軍中威信頗重。


    隻這點來說,其他婦人便絕不能和文夫人相比。


    眾人陸續起身同二人寒暄,見到阿悅模樣皆是了然,心知這必定是君侯愛女留下的那位小娘子。


    一路行來,阿悅收到了不少或憐惜或喜愛的目光,有幾位見她可愛乖巧,還想抱她逗一逗,都被魏蛟大笑拒絕,“你們這些老不修,回去玩自己的孫女去,我們魏氏小娘子可不是誰都能親近的。”


    魏氏小娘子?有人不禁琢磨了下這稱呼的意思,君侯這是真正把外孫女當成嫡親的孫女養了。


    阿悅沒有和外祖坐在一塊兒,她被魏昭帶走,婢子還取來年幼小娘子用膳時係在脖間的小巾,作勢要給阿悅係上。


    不料這看起來乖乖巧巧的小娘子竟別過腦袋躲了下,皺著臉蛋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看來,婢子愣了愣,“……小娘子?”


    魏昭明白了什麽,含笑道:“阿悅不需要這個,是不是?”


    “……嗯。”


    魏昭便擺了擺手,“她不喜就撤下罷,有我照看著。”


    婢子應聲退下,廳中很快開宴。


    但令人意外的是,擺膳時還多了位不請自來的客人——晉帝。


    席中幾人麵麵相覷,都沒看懂晉帝怎麽會在這種時候駕臨。君侯設的明顯是魏氏一族家宴,晉帝來了……不覺得難堪麽?


    顯然晉帝並不是個有眼色的人,他如果能有些才智,這天下就不會輕易拱手讓人了。


    大約隻是聽說魏侯今日心情好,文夫人等人也終於到了臨安,他就迫不及待地來了,帶著八公主一道。


    從魏蛟入主臨安的那一天起,晉帝就沒睡過一天好覺,座下的皇位、身上的龍袍簡直都在發燙。退位詔書已下,和魏蛟約定既成,晉帝最想做的是趕緊達成所約,出宮快活,至少在外邊自由自在,不像在這已經不屬於自己的皇宮中處處拘束。


    商議多日,魏氏與晉帝達成的約定是,魏玨先迎娶八公主,再由魏蛟登基,是以晉帝帶著八公主參宴的心思昭然若揭。


    阿悅能感覺到原本熱鬧歡欣的氛圍瞬間冷滯,她動作跟著頓住,放下喝了一半的羊乳,嘴邊留了一圈白色的奶沫而不知。


    她臨著魏昭而坐,少年低眸看去,不期然看到長了一圈白胡子的小表妹,本該正眉斂目的場合,他竟忍不住輕輕笑出了聲。


    “小迷糊。”他這樣溫聲喚著,拿帕子給阿悅拭去奶沫,“阿兄若沒發現,是不是就要用我的袖子擦了?”


    阿悅呆住,下意識乖乖地配合他的動作,最後被輕輕捏了把臉蛋,“快涼了,把剩下半碗喝了。莫怕,不關阿悅的事,你隻吃飯便是。”


    身為一個五歲的小孩兒,天塌下來也無需她關心。但阿悅還是忍不住喝一口就停一停,望一眼坐席,最後腦袋被魏昭親自掰回來按住,“乖乖吃東西。”


    “……嗯。”


    席上沒幾人開口,但許多人的神情已經彰顯了他們起伏的情緒。


    如王氏這等無法掩飾心情的,臉色已經明顯變得黯淡,她身旁魏玨正低首和她說些什麽。


    女眷中最有閑情看熱鬧的非張氏莫屬,她慢條斯理喝著肉羹,見了大嫂王氏的臉色就撲哧一笑,輕聲對身邊人道:“剛和大伯重聚,就要眼睜睜看著他另娶嬌妻,還是尊比自己身份尊貴許多的大佛,嫂嫂這日子可有得受了。”


    “是啊,真可憐。”有人附和。


    魏家大郎將迎八公主為平妻一事不能算人盡皆知,但在場之人確實都知道個八|九。


    張氏嗤一聲,嫂嫂可憐麽?那可未必。


    嫁入魏府這些年,張氏把公婆的性情摸了個大概。公公魏侯雖做下決定就不容忤逆,但輕易不插手內院之事,而婆婆文夫人又是難得的通透達理,治家有方,頗為公正,這對一個女子而言實在再幸運不過。


    張氏不信大伯迎娶公主一事母親沒和大嫂商量過,但以王氏那沒出息的模樣,大概隻會諾諾應是,連個屁都不敢放。


    如果換成張氏自己,她就算拚了顏麵不要也絕不會讓什麽公主天仙進府。三郎常年隨父征戰,她獨守空房多年,好容易看著兒子阿俞長大,公公又終於得償所願入主至尊,憑甚麽這時候要給別人讓位?


    人善被人欺,嫂嫂這可憐模樣十有八|九都是她自個兒立不起來的結果。她如果能強硬些,不說其他,起碼母親文夫人定會為她想別的方法代替。


    在張氏看來,嫂嫂王氏甚至都不如這位八公主可憐。


    晉帝起了聯姻的念頭時,他那些適齡的公主其實都已成婚,其他的年紀太小。


    出嫁公主中,隻有八公主和駙馬剛成親一年還未有子嗣。晉帝一聲令下,八公主便隻能與駙馬和離,成為和魏氏聯姻的最佳人選,而那時候,魏氏對晉帝的提議根本還未答複。


    這些都不是甚麽稀奇事,稍稍一打聽,私底下臨安哪個權貴府中不知道。


    席上倒是沒人談論八公主和離再嫁一事,阿悅也就無從得知。但以第一麵而言,這位八公主無疑是美麗的,飽讀詩書令她氣質淡雅,舉止有條不紊,即便被晉帝帶到如此尷尬的場合也不曾驚慌,讓人好感倍增。


    魏昭抬眸瞥了眼這位讓小表妹呆呆看了好一會兒的八公主,神色輕淡,隨即抬手取了筷魚肉喂去。


    阿悅下意識張口,咀嚼幾下才反應過來般回首,撞上魏昭似笑非笑的眼,“阿悅已經飽了?看得如此入迷。”


    眨了下眼,阿悅搖搖頭,立刻乖乖地捧好碗筷用膳,她能感覺到此時魏昭心情不大好。


    這場家宴注定讓大部分人都不愉快,為首的魏蛟和文夫人倒是看不出什麽。其他人不滿也都是覺得晉帝不識趣,好好的硬要插一腳來,攪了眾人興致。


    宴會結束時,阿悅瞧見外祖二人並那位大舅舅魏玨、王氏,還有晉帝二人,一同去了別處,大概是商議某事。


    “我們也回罷。”片刻,魏昭起身道。


    阿悅應了聲,下凳仰首任人係上披風,頸旁綴了一圈火紅的狐狸毛,暖絨絨,襯得臉蛋更加細白。


    她由這位表兄牽著,一路靜默。忽然,魏昭身邊親隨出聲道:“郎君因何不快?”


    魏昭不語,親隨令蓮女等人遠退,又低聲道:“即便八公主日後誕下子嗣,於郎君也毫無威脅。君侯已作下決議,郎君著實不該介懷。”


    他以為魏昭是想到了八公主和王氏的身份之別,絕不會想到這個少年隻是純粹在顧慮母親王氏的情緒。


    畢竟魏玨和王氏少年夫妻,成婚多年,如今已育有極其出色的兩子,年紀都不輕了,這次又是因魏蛟登位而迎娶的公主。在大部分弄權者看來,王氏不該也不會對這次的婚事有任何意見。


    索性魏昭也沒有和人解釋這點的打算,略一點頭,“無事,我帶阿悅隨處走走,你們不必跟隨。”


    親隨和蓮女等人領聲而去,阿悅被他帶著漫步,走至水榭,他坐在倚欄處,目光寧靜地俯瞰水麵。


    少年的側顏清雅至極,周身靜淌著溫如春水的氣息,順玉冠而下的長長墨發風流韻致。


    微風攜柳絮而來,迷了阿悅的眼。夢中對麵前人的記憶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她所認識的這個溫柔雋雅的表兄。


    “阿悅怎麽總在發呆?”冷不丁的話驚回阿悅思緒,對上魏昭隱隱帶笑的眼,她意識到他指的是她之前在宴席上發呆的事。


    想了想,阿悅認真道:“因為阿兄好看,看著看著,就呆住了。”


    魏昭猝不及防被年僅五歲的小表妹“調戲”了番,登時怔了怔,“阿悅也很好看。”


    其實在他看來,小表妹都還沒到清楚這個詞含義的年紀,大抵是喜歡的人在她眼中都是好看的。


    兄妹二人互相吹捧後,魏昭突然道:“我可以抱抱阿悅嗎?”


    “……?”阿悅滿眼疑惑,很遲疑地點了點腦袋。


    她被魏昭小心地抱起,鼻間滿是少年清爽的氣息和極淡的墨香。


    他好像真的隻是想抱個東西,把頭輕輕擱在了阿悅肩上,許久。


    第18章


    阿悅不知道這天外祖他們和晉帝商議得如何,進臨安的第一日,人人仿佛都很忙,表兄魏昭在陪她回了紫英宮後也去處理事務了。


    無事可做,她捧書看了一下午,果不其然在最後一絲光線消失於簷角時就感到昏昏欲睡。


    大概確實是累了,阿悅雙眼朦朧地爬上床榻,不出一刻就睡得酣沉,連文夫人和魏蛟來看自己也毫無知覺。


    “阿悅睡相倒是好。”魏蛟語氣頗為失望,他本以為可以借機抱一抱乖乖外孫女,給她掖個被角、哄一哄之類。


    文夫人瞥他一眼,看向阿悅又帶了笑意,“阿悅一直都很乖,極少讓我操心。”


    這點卻是和女兒怡瓊頗為不同,夫婦二人心中同時想道。


    從阿悅身上,兩人其實很少能看到她母親的影子,唯能在那漂亮烏黑的眼眸中尋到幾分相似之處,她繼承了更多薑氏的相貌。


    但兩人不曾因此減少過對阿悅的疼愛,雖說是因女兒的離世而更加珍惜小外孫女,不過誰也沒有把阿悅當作替代品的想法。


    正準備離開,魏蛟耳梢微動,見阿悅翻了個身,口中喃喃囈語了二字,“阿耶……”


    竟是連夢中都在思念父親。魏蛟臉色登時沉了下來,不是對阿悅,而是對女婿薑霆。


    文夫人淡聲道:“正好郭夫人也來信提了多次了,明日我就帶阿悅回薑府一趟。”


    “也好。”魏蛟頷首,沉沉道,“和郭氏說明白,阿悅今後就留在宮裏。”


    文夫人不置可否,阿悅自然是要養在身邊的,帶她回薑府隻是因為阿悅思念父親,不為其他。


    但實際上,阿悅囈語並非如他們想的那樣,而是做了一個夢。


    夢的內容應該不大愉快,以至於阿悅翌日剛睜眼時就抓著被褥倏得坐起了身,微微喘息,枕巾那兒被汗濕一大塊。


    她醒來的那刻起就記不清夢境了,腦袋是初醒的昏沉,隨後空白一片,完全沒有印象。


    單純的噩夢,還是又是和劇情有關?阿悅不確定地想。


    蓮女挑開床幔,明亮的天光瞬間照入眼中,讓她不適應地閉了閉眼,眼睫顫動得厲害。


    “小娘子還沒睡夠呢?”蓮女見她這模樣便笑,“現下已到辰時了,夫人不是說過今早要帶小娘子去薑府麽?”


    好像是。隱約想起了這事,阿悅點點頭,任人服侍著梳洗穿衣。


    文夫人起得早,半個時辰前就備好馬車等待阿悅了,極有耐心地坐在車內看書,鬢發梳理得整整齊齊,發間簡單地插了一根金簪。


    聞得動靜,她放下書卷,“用過早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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