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兒,薑霆大概有了記憶,恍然一應,緊接著就茫然四顧,身形搖晃,“阿悅,阿悅呢?她去哪兒了?”


    攙扶他的婢子蹙眉,柔聲道:“我一直在服侍郎君飲酒,也不曾注意其他。好像青女帶小娘子去淨手後就未再回來過,興許是覺得待在郎君身邊無趣,便自己帶小娘子去玩兒了呢。”


    “青女絕不會如此!”儷娘斷然反駁,她對這婢子實在沒好印象,“郎君醉酒不知事,你竟也不管不問就直接回了府,小娘子若有什麽事我定拿你是問!”


    婢子低眸笑了笑,像是不以為意,“還請儷娘讓讓,我先扶郎君回屋。”


    薑霆醉醺醺的,瞬間的清醒根本無法讓他意識到什麽,就這樣隨著婢子搖搖晃晃地走過長廊。


    儷娘心慌無比,主母違世,郎君也不管不顧,府中又無其他可以主事之人。眼見小娘子可能有事,她竟無人可求!


    不得已,儷娘隻得把明舍的幾個仆婢召集起來,又去向管事要了幾個護衛,讓他們分別去街市尋人。那婢子說得不無道理,她便囑咐人多去小孩兒喜歡的地方尋找。


    薑府上下陷入忙碌,阿悅是薑霆獨女,又深得魏侯寵愛,她掉了一根頭發仆婢們都要跟著心驚膽戰,更遑論走失這種驚天大事。


    日暮西垂,本就灰蒙蒙的天空一點點沒入黑暗,儷娘額頭的汗越滴越多,心底像扯了個口子,灌進冷風,冰得她心肝肺腑都生疼。


    仆婢報,整個安郡的街市小巷都跑遍了,尋不到小娘子,也未曾看到青女。


    晉朝正值亂世,雖說安郡有前太守薑蕤餘威和魏侯的照拂,可終究算不上十分太平,有人憂心忡忡道:“聽說近日郡內人伢猖獗,有好些人家的小郎君小娘子都……”


    儷娘心更涼了,強打起精神道:“快,去太守府尋餘太守,讓他派兵去城內外搜人!”


    怔怔坐了半晌,她突然想到應該把此事稟報郎君,匆忙步入蘭亭居。這回婢子沒再攔她,暢通無阻地入屋,望見的卻是薑霆呼呼大睡的模樣,好似天塌了也不會理會。


    儷娘眼眶一紅,小娘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郎君竟還能在這安穩入睡,便是再思念夫人,也斷沒有這樣糟踐女兒的!


    這一刻她竟生出想要上前打醒薑霆的大逆不道的想法,最後終究忍住,憤憤離去。


    無法再在府內待下去,儷娘奪過旁人手中提燈,又氣又急地朝府門走去,正巧撞見管事匆匆同往,“可是有小娘子消息了?”


    管事搖頭,步伐邁得更大,“有客來訪。”


    兩人一同走過前院,府門前大紅燈籠高高懸起,來客有數十人,身下皆是高大駿馬,最顯眼的自然是為首看著他們走來的郎君。


    瑩瑩燈火下,郎君玉冠束發,一身寬袖青袍隨夜風拂動,雙目溫和,唇角微微上翹,立在馬上的身姿如瓊枝一樹,說不出的雍容雅致。


    儷娘所見過的人中,大約隻有夫人尚在時的郎主風姿能與其媲美。但觀年紀這位小郎君不過十七八,卻著實要出色得太多。


    “夜間來往匆匆,薑府發生何事?”郎君躍身下馬,幾步走到二人前。


    儷娘未見過這位郎君,但已經隱約猜到了他的身份,激動得聲音發顫,“這位郎君是、是……”


    “平林亭侯之孫魏昭,亦是阿悅的表兄,祖父遣我前來接她去兗州。”


    ……………


    ……………


    阿悅能勉強支開眼皮時,她已經被帶出了安郡。


    帶著她的是兩個男子,腳程很快,不過半日就到了下一城。


    這座城的口音和安郡略有差異,阿悅被棉布裹成團抱著,沉沉間聽到了幾句交談,他們似乎在向人買牛車。


    賣牛車的老翁脾氣不好,大概是價錢沒談妥,暴躁地把手一揮,拐杖剛好打在了抱著阿悅的人左臂上。


    這人吃痛鬆手,阿悅就從棉布裏摔裏出來,在地麵骨碌碌滾了兩下,發出軟綿綿的哼聲,沒甚麽力氣。


    老翁大吃一驚,沒想到他們抱著的是個已有四五歲大的小娘子,忍不住來回看了幾遍阿悅他們。


    兩人風塵仆仆形容不佳,而阿悅一瞧便是養尊處優,他不禁狐疑地想:這二人行跡可疑,又並非永郡人氏,這小娘子更不像他們家人,莫不是偷來的?


    他問,“這小娘子是你們的?”


    二人笑道:“實不相瞞這是我家郎君的小娘子,如今病了,得快些趕去兗州與郎君相聚,耽誤不得。”


    “喔,原來如此。”老翁忍不住又看了幾眼阿悅,但人已經被重新抱了起來,“這牛車卻也不好賤賣,你們去尋別家罷!”


    老翁嫌價錢不好,二人走遠些商議,“雍州還有好些路程,這裏沒有馬車,隻能以牛車暫代,莫要誤了主公正事才是。”


    “話雖如此,這老翁貪心不足,想到要給他便宜,我總是心氣不平。”


    “這種時候不便滋事,你暫且忍耐,等主公大事了了,我們再回程殺他也不遲。”


    在這個人命為草芥的亂世,他們對這種事早就習以為常。


    “給他一兩八銖,他再不受,我們幹脆就尋機……”這人做了個手勢,阿悅看不見,但也明白他的意思。


    老翁進了茅屋,他們去而複返叫他出來商議價錢,好在這次談得順暢,聽老翁語氣很是愉悅,牽來牛車,“莫看我價錢比別處高些,牛也要比別處壯,連趕幾日路絕對不成問題。”


    老翁算過銀錢,高興地把它們齊齊往懷裏揣,走起來發出響亮的叮當聲。他想了想,端來兩碗水,“今日我歡喜,再贈你們兩碗甘甜井水,這小娘子要不要喝?”


    二人自然拒絕,剛要把碗放到一旁就聽這老翁又道:“對了,喝過水記得把碗還來,可不能帶走。”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小器之人,惱恨之下把水一飲而盡,用袖口抹了嘴,重重放下茶碗,“也不過如此。”


    老翁笑,“山野之地,自然不可與二位飲過的甘露相比。”


    雙方作別,阿悅被放在了重重稻草中,隨著牛車慢慢晃動,睡意又漸漸升起,依稀能感覺到有人翻開棉布看了她一眼。


    “那藥莫不是有問題?”一人道,“怎麽還沒醒?”


    “年紀小,時辰大概要長些。她不醒是好事,省得吵鬧。”


    原先的人回,“那倒是,我不過是擔心還沒到雍州人就出了事,就不好用了。”


    雍州……阿悅努力保持意識,終於記起來曾經聽儷娘提過一嘴,外祖魏侯這時候應該就是在雍州和寧常交戰。


    難道他們是寧常的門客,擄她是為了要挾魏侯?


    …………


    山路崎嶇顛簸,這兩人趕時辰把牛車當成馬車使喚,阿悅也跟著在稻草裏翻來滾去。起初這兩人交談聲還很大,不知怎得就越來越小,到後來,連牛車也慢了下來。


    山林寂靜,等他們沒了聲音,阿悅就什麽都聽不到了。


    他們離開了嗎?阿悅正奇怪,草叢邊忽然簌簌作響,她竟聽到了那個老翁的聲音,“可叫我一陣好找,原是走了這條路。”


    腳步聲不止一人,他們直奔牛車,掀開稻草翻找,正好對上阿悅睜開的雙眼,陡然見到陽光,又眨了眨。


    她肌膚幼嫩,被稻草劃出幾道紅痕,更顯得白皙,一雙水葡萄似的眼睛黑又亮,瞧著可憐可愛。


    老翁得意道:“怎麽樣?這小娘子生得不錯罷?”


    旁人嘖嘖出聲,阿悅感覺自己像氈板上的肉被捏著臉反複看了又看,“年歲是小,骨相卻真不錯,能賣大價錢。”


    “我一見這二人鬼鬼祟祟,就知道小娘子八成是被偷來的。”老翁道,“好在他們喝了那兩碗水,不然還得多費些功夫。”


    剛出狼窩又進虎穴,大概就是形容阿悅這時候的情境,老翁顯然也不是善類。


    老翁轉過頭,瞥見小娘子烏黑的眼裏冒出水光,看著惹人憐惜,便伸手幫她抹去了淚水,難得好脾氣道:“小娘子也莫要怪我,你本就是被他們偷走的,在我手裏說不定還要好些呢。你且乖乖的,我們自然不會給你苦頭吃。”


    他把阿悅扶起,見阿悅盯著自己腰間水囊,便解開給她喝了些。另一人則把牛車趕到了別處,他帶著刀,想來那兩人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幹澀的喉嚨被滋潤,阿悅也恢複了些力氣,小聲張口,老翁見了好奇,不由傾身過來聽。


    然後就聽見了小娘子奶聲奶氣的聲音,“阿翁不要賣我。”


    這麽小的娃娃,就明白他們要做什麽了,老翁覺得稀奇,“為何呀?”


    “我阿耶有銀錢,你們帶我回家,我會和阿耶說是你救了我,好不好?”


    老翁驚訝不已,他那些話就是隨口一說的,本沒指望這小娘子聽得懂。沒想到她不但聽懂了,還知道和他們談條件?


    等閑人家怎麽養得出這樣的小娃娃。老翁轉身就去和同夥商議,他把阿悅的話重複了遍,道:“這小娘子怕是身份不凡。”


    “身份不凡又如何?她那阿耶還能找到我們不成?”同夥道,“真還回去恐怕才是禍事,不過她小小年紀懂得這麽多,為防意外,還是趕緊把她賣給牙婆,此事就與我們無關了。”


    阿悅沒想到,她那些話反而加快了老翁轉賣她的步伐,短短一個時辰內,她就又到了牙婆手中,以三兩銀錢成交。


    作者有話要說:  hhhh三兩被賣掉的小可憐


    最後一章的紅包隨即抽50個小可愛啦,泥萌可以誇誇我或者阿悅呀,老實的作者最受不了這種大實話了?(?w?)?,


    第4章


    阿悅被賣到牙婆手裏,在一起的還有幾個小童,看著都七八歲的模樣,她是最小的一個。


    除去年紀小,相貌上她也最為出挑,白白淨淨,一雙眼烏黑安靜,瞧著便讓牙婆格外喜愛幾分。


    “小娘子且乖乖的,我就給你尋個好人家。若是也跟他們一般想著亂跑,像你這樣白嫩的小童,有些人可最愛食了。”


    牙婆的話並非全是嚇唬,晉朝戰火頻頻、餓殍遍野,易子而食在一些地方並不稀奇。


    阿悅點頭,輕聲回她,“我乖乖的。”


    孩童帶著奶味兒的聲音著實惹人喜愛,牙婆也非凶神惡煞之輩,待阿悅比其他小童總要更和善些。


    阿悅不記得在劇情中,自己有沒有被“賣”過這麽一遭,亦或是走向有了變化。害怕不可避免,但車到山前必有路,畏懼也無濟於事,何況那位魏侯是她的外祖,他們總該有辦法的。


    和她的猶存希冀相比,其他小童多是麻木呆愣,他們不敢反抗也不懂討好。阿悅幾次試圖和他們搭話,都以失敗告終。


    牙婆帶著他們一路南下,據她說,是要往臨安城去。


    臨安城便是晉朝的京都,他處戰火瀟瀟,臨安城受的影響倒不大,無論魏蛟或寧常,這時候都無暇顧及晉帝。再有晉帝把五萬士兵召回隻守臨安,其餘時候照樣飲酒作樂,夜夜笙簫。


    路引在這種時候形同虛設,牙婆能做這樣的買賣,自然有她的人脈,阿悅等人輕易就被偷偷運進了臨安。


    春風拂柳,杏花迎麵吹來,落了阿悅滿頭。入目的皆是精致的綠瓦紅牆,行人嬉笑打鬧,她和幾個小童不由同時呆住,怔愣在這繁華的街道。


    一路上不知經過了多少城郡,再慘烈的境況也見過,阿悅他們被藏在牛車裏,曾親眼看到有人餓死在戰火肆虐後的荒野中。再恍然站在臨安城喧鬧的土地,僅百裏之隔,卻好像成了兩個世界。


    牙婆對他們的反應很是得意,“知道我年婆的好處了罷?尋常人想帶你們進臨安,可沒這個本事哩。”


    她又道:“臨安貴人多,你們都乖覺些,若能被選進高門大戶、當個仆婢,那便是三生有幸了。”


    這話是對著所有人說的,等過了六日,牙婆又單獨對阿悅道:“他們看造化,你卻是有大氣運的,剛巧寧氏要買小童,指明了要年紀小的小娘子。過了晌午就有人來,這是好事,小娘子到時可莫要哭鬧。”


    阿悅手揪著衣衫,低垂腦袋忐忑不安的模樣。牙婆本還覺得這小娘子一直乖得有些蹊蹺呢,見她終於知道害怕了才放下心,又勸道:“莫怕,寧氏是大族,待仆婢也向來極好,小娘子進去是享福的。來,我們去洗洗換身衣裳。”


    像被精心裝點的禮品,阿悅被換了身幹淨衣裳,臉上特意抹的灰被洗淨,露出粉雕玉琢的臉蛋。


    牙婆越看越喜愛,向寧氏采買的管事介紹時也誇得很是用心,編的話兒也很有那麽回事,“這本也是富貴人家的小娘子,因戰事一路南逃,家人都不在了,這才到了我手中。不止模樣好,性情更乖巧,絕不費甚麽調|教的功夫。”


    她這樣誇了,管事難免仔細瞧幾眼。


    小娃娃安靜站在那兒看著他們,白白淨淨的麵容,柔柔嫩嫩的肌膚,雙眉濃如墨,嘴唇小小帶著櫻紅。眨眼時雙眸映著一碧如洗的晴空,似有水波輕漾,竟是難得的剔透。


    倒真是好相貌,看著氣度也確實不是出自尋常人家。管事內心想,出聲道:“如此,便是確保身世清白?”


    牙婆拍著胸脯,“隻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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