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驚叫了一聲。我這才發現自己的名字寫在……一具血淋淋的屍體上麵。我全身顫抖了一下,好像被鐮刀割斷了腳踝一樣,當我推開擁擠的人群跟著那幼小的身影衝出酒吧的時候,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疼痛。寒氣襲人的城市已然沉睡,路燈把灰濛濛的天空染成紅不紅黑不黑的髒兮兮的顏色,那個孩子早就跑得沒影了,像鬼魂一樣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靜塵公寓】 正文 s.a. room 305


    2005年4月4日


    我真是沒有想到他們竟然這麽對待我,輕而易舉地就否決了我三個月來的努力,用最諷刺最荒誕的方式。他們一個個都不認得我了,連他也是,那一瞬間我真的懷疑是不是自己被洗了腦,灌進了一段本不屬於我的記憶。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情?難道我對他的感情都是虛假的嗎?難道那雙皮鞋發出的動人的聲響是虛假的嗎?


    走出電視台的大門,風吹痛了我的臉頰,有淡淡的血腥味兒。我閉上眼睛,那低沉有力像心跳一樣的扣擊聲在我的鼓膜上跳蕩,讓我絕望得更加徹底。我已經分不清楚想像與現實的界限,在混亂的思維中它們都有著一樣真實可信的麵孔。


    2005年9月3日


    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裏我再次回到市郊那條小巷的盡頭,回到童年時被我視作天堂的小院,走進空無一人的兩層小樓。昔日的溫暖不復存在,以往那些骯髒的牆壁,被風吹破的對聯,陽台的屋簷下生鏽的鐵絲,還有幹癟的仙人球,都含著濃濃的親情,現在好像被洪水衝過一般殘存一派破敗的景象,烏黑髮黴的泥水痕跡滲著陰森森的寒氣。


    我走上通往二樓的台階,落滿了白色灰塵的樓梯在窗口的微光下像有一層薄薄的積雪。我發現台階上有一串輕淺的腳印,三寸金蓮的形狀,心跳頓時加快了速度。我站在樓梯的拐角處,向上望著衛生間和那兩個臥室的門,它們全都是關著的,衛生間的小窗戶掛著一條長長的白色窗簾,在樓梯的頂端隨著不知道哪裏來的風輕微地擺動著,然後好像被什麽從窗戶裏伸出來的東西頂了起來。


    我張大了嘴,卻發現怎麽努力也發不出驚叫聲,空氣像凝結的血塊一樣寂靜,隻能聽到那東西和窗簾摩擦發出的簌簌聲響。祖母那一頭銀白的華發從窗簾下麵露了出來,她緊裹著黑布的身體像一隻巨大的蛹一樣倒掛在樓梯頂端那小小的窗口下麵,抬起頭來麵無表情地凝視著我。


    當我醒來的時候,即使是炎熱的夏天,我依然發現自己冷得嘴唇發紫,整個身體像消失了一樣沒有任何感覺。


    2005年11月13日


    我原本以為那動人的聲音再也不屬於我了,可是今天在人海茫茫的城市裏,我發現自己依然能分辨出它的聲音,像一匹長途跋涉的汗血馬,粗獷的氣息紛亂妖嬈,殷紅的鮮血絲絲縷縷踏在腳下深深的蹄印裏,像踩碎了一片片劇毒的罌粟。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跟著在風裏飄散的蹄音,直到把他摟在懷裏,聽到他把我的心髒踢碎的聲音,兩個人的血液揉搓在一起,被燙傷的靈魂發出幸福的叫喊碎裂成千千萬萬塊。


    已經不能再回靜塵公寓了。我帶著他來到祖母家,看到這裏還和以前一樣明亮而溫暖,油膩發黃的牆壁銘刻著歲月的印痕,我相信祖母一直在這裏等著我,從來沒有離開。


    2005年11月14日


    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他卻像一個陰影一樣煙消雲散了。空氣裏有一股淡淡的腥氣,像是血液在駿馬的鬃毛間幹涸,輕輕撫過就有無數鮮紅的灰塵飛揚在乳色的陽光裏。我走上樓梯來到二樓的衛生間,推開馬桶旁邊隔間的門,站在沾滿了鏽紅色水垢的浴缸裏,沐浴著幾乎要凍結的冷水。


    一條暗紅色的血流順著隔板潸潸而下,緊接著又是一條……粘稠的血液裏混雜著幾根長長的白髮,像一條寬寬的瀑布從白色大理石的隔板上掛下來,我心驚膽戰地抬起頭,看到天花板上昏黃的白熾燈下麵,一雙血肉模糊的黑色皮鞋整整齊齊地擺在隔板的頂部,沒有一點聲音,永遠也不會有什麽聲音了。隔壁的馬桶裏浸泡著幾張照片,背麵向上看不出什麽東西,我跪在地上扒著馬桶邊緣無力地抽泣,眼淚和唾液混到那一汪淡紅色的血水中。


    那個夏天早上麻木的感覺再次流遍全身,我躺在月白色的地板上,看著自己的身體在一片紛亂的血跡中慢慢變得慘白而僵硬。


    【靜塵公寓】 正文 s.a. room 103


    2004年10月19日


    我瞪大雙眼凝視著漆黑的虛無,四周一片死寂,隻能聽到耳朵裏血液流動的靜電的聲音。那個時刻再次準時來臨,我發瘋地摸索著身邊成堆的藥瓶,卻找不到一粒剩餘的膠囊。


    一種細切的微弱聲響像爬山虎的藤蔓,飛快地覆蓋了牆麵地板和天花板,成片的倒刺把我的身體颳得鮮血淋漓。無數的人在嚎叫在呻吟在大哭在狂笑,他們割斷自己的頭顱啃齧自己的骨頭痛飲自己骯髒的血液,汙穢的嘔吐物塗抹成病態的圖騰。三個心髒在我的胸腔裏狂躁地奔突,肋骨紛紛然發出清脆的裂響。


    鏈鋸憑空揮舞,鋸開血骨的霍霍聲響。這個世界在漫長而猛烈的抽搐中瞬間回歸腐爛的死亡。


    我把胳膊咬得血流如注,牙齒的縫隙裏還塞著一條撕下來的皮膚,在我揮拳垂打著被自己鎖死的房門的時候,在我張大流血的嘴肆無忌憚地胡言亂語的時候,血腥氣像陳年的油漆打著漩渦,將我封進冰冷的磚牆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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