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應該遵守的。津山先生是多麽想寫書,這無法知道。但據我這種人的猜想,先生也許是在等待著本浦博士死去也未可知哩。


    可是,津山先生隻活了五十歲就先去世了。


    本浦博士卻比他多活了十五年,到六十七歲才死去。津山先生對日本美術史具有如此淵博的實證的知識,而竟然連一本著作都沒有寫過,其理由也即在此。


    另外一點——那也是我到以後才發現的——是先生所謂“本浦也有他自己的想法”的問題。


    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是說,本浦博士在為自己的著作選擇材料時,心裏是有著某種意圖的?這些材料的收藏者多數是權門豪富,作品的性質當然是客觀的存在。可是。本浦博士的腦子裏可能還有某種意識在活動:有意的收錄一些有疑問的東西,正是可以取得收藏家的好感的辦法。博士的鑑別能力很差,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啊,博士即使自己感到有疑問,即使事實上的確是不行的東西,可是博士卻故意把它收進了被認為權威的著作中。本浦博士之所以能依靠權門的背景來形成自己的勢力,其秘密也就在此。津山先生對這一點是看透了的。這也就是他所謂“本浦的獨自的想法”這句話的真意所在。


    對津山先生的實力,知道得最清楚的莫過於本浦博士。同時,他對自己的弱點也知道得很清楚。博士對先生採取了敬遠的態度。他對先生一定是有自卑感的。他雖然天生得那麽一副傲慢的臉容,但在心底裏一定是害怕津山先生的。這種心情變成了對先生抱有陰險的敵意,因而對先生的弟子——我,也感到非常憎恨。


    本浦博士曾在背後這樣說:


    “津山君對作品的看法,完全是古董商的眼光,那隻是職業家的技術而已。”


    可是,在鑑定一件作品時,單憑學者那種笨拙的眼力,又怎麽能辨別真偽呢?


    既稱鑑定,那就非具體不可。要做到這一點,那就必須具備豐富的鑑賞經驗和經過嚴格鍛鍊的眼力。單憑直感來講話是容易的,問題是這種直感是以什麽來作基準。


    這當然不能是那種觀念性的學問,歸根結底,實證是即物性的,它必須依靠職業家的技術。日此我覺得,本浦博士這種誹謗,事實上正巧暴露了他自己在這方麵的無能。


    值得慶幸的是,津山先生把這種“職業家的”鑑賞技術全部教給我了。這是比任何東西都更寶貴的東西,是從任何學者的著作中所學不到的知識。比起極度空洞的學術理論來,它是有著非常充實的內容的。


    我在本浦博士的歧視之下,到處都找不到安身的地方,結果還是津山先生為我在朝鮮總督府博物館裏找到了一個臨時工作人員的位置。


    “我在拓務省有個熟人,是託了他才找到的。事情不見得好。但先忍耐一下再說罷。將來等國內有什麽空缺的時候,再來喊你就是啦。”


    先生眨著細小的眼睛,非常耽心地對我這樣說。


    津山先生和本浦博士不同,他在行政方麵也沒有什麽熟人。這樣一位先生竟然顧不得自己在這方麵的能力薄弱,到處為我去找工作,那也說明了他對我是多麽的關心。當然,他也非常清楚,我之所以受到本浦博士的憎恨而到處找不到職業,其原因也就是為了我是他的弟子,這也許更引起了他對我的責任感。老實說,我當時的心情,倒也未始沒有到外地去的熱烈願望。那怎麽還能說工作的好不好呢?我對先生的關心表示感謝,二話不說就接受了他的推薦。朝鮮總督府既廠是宮內省、又不是文部省的勢力範圍,而且又區在國外,本浦博士的勢力也不會伸展到這裏來了。


    工作是津山先生介紹的,又不是正式的職員,隻是一個特約的地位,本浦的勢力可能就把我放過了吧。


    我在朝鮮忍受了十三年多的時間。根本不曾有過升遷,永遠是一個臨時職員。


    就在這個期間,津山先生去世了。我一生中就淌過這麽兩次眼淚:一次是幼年喪母的時候,再一次就是接到先生噩耗的時候。


    說起來也對不起先生,我在朝鮮一直是過著荒唐的生活,今天任何人看到我,都會猜想我已是六十歲以上的人了,這也許就是當時的生活在肉體上所造成的結果。


    雖然也曾一度有過一個可以稱作妻子的女人,但不久就分手了。這以後,也曾一再地和不同的女人同居過,但都沒有維持得太久。我五內如焚,焦躁,絕望,心裏是在企求著安靜。可是跟任何一個女人的同居生活,都無法使我平靜下來,仿佛一個狂人似的,我動不動就會莫名其妙地發怒,隨時都會做出粗暴的行動來,這是任何一個住在我身邊的女人所不可能忍受的。


    津山先生離開了塵世之後,我那一到適當時期就可以迴轉國內的幻想,看來是完全破滅了。


    本浦奘治博士到了退休年齡而離開了學校,但他那種最高權威的地位卻沒有改變。他的學生和嘍羅們分布在各個主要的大學、專門學校和博物館裏,防止著異己分子象螞蟻一樣潛入他們的勢力範圍。上層的勾結益發嚴密,政治上的力量始終不見衰落。


    可是,我內心的焦躁,還不僅僅是無法迴轉內地這一個原因。我的同班同學岩野佑之飛黃騰達,從助教授、教授以至最後承襲了本浦奘治的衣缽,在帝國大學丈學部中占據了主任教授的地位,在這方麵開設了講座。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我侷促在朝鮮的一角,帶著屈辱的心情冷眼旁觀著他一步步地爬到了這個位置。


    岩野佑之的頭腦是非常笨拙的,我因為對他的學生時代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有充分的自信來說這些話。不過,他是所謂名家的弟子。他的大哥是不知道什麽地方的一個小小的大名華族——現在繼承著家主地位的男爵。說起來,岩野在年輕的時候也真是個美男子,煞有介事地一副溫文爾雅的貴族相兒。這種樣子,也正就是本浦類治所最喜歡的。


    岩野佑之本人也知道自己的頭腦並不太好,固而就一心地巴結本浦博士,簡直象奴隸一樣地服侍他。據人們的傳說,岩野所有的廣大的田地,一半都消耗在這上麵了,至於真情如何,當然是不得而知了。此外,也還有種種近乎這一類的傳說,真假姑且不論,但恐怕多少也有一些是事實吧。象這樣的獻身效勞,當然也就取得了本浦博士的最大歡心,因而他也就決定把這一套衣缽傳給這個愛弟子岩野佑之了。


    在學問的世界竟然通行這種事情?如果有人要為此而感到憤慨,那是太愚蠢了。


    所謂經院學派,本來就是這麽一回事情,這一點我也是到很久以後才領悟的。可是,當時我也逐年輕,象岩野佑之這一類人竟能占據這樣崇高的地位,我對於這種不合理的事情,心裏禁不住燃起了怒火,對他感到輕蔑,嫉妒,憎惡。我在心底裏暗忖:這種官立係統的大學和博物館,就是來請我,我也不願意去哩。我雖然身居京城,可是我隻得借酒澆愁,在那朝鮮貧苦人民集居的小胡同裏,不知道彷徨過多少個夜晚,即使在今天,我還常常在夢境裏看到那些一排排貧困陰暗的房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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