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一看,門倉這個人,在他那肥胖的身體裏,不知什麽地方還隱藏著一些黑暗的陰影。


    “這麽說,賺得不少吧。”


    我望著他這麽說。他穿一套薄薄的黑色的和服,那樣子完全象個日本畫家。


    “哪裏,哪裏,不見得有什麽賺的。你看,出門旅行就需要很多費用,在地方報紙上登登gg的錢也不容易負擔,白費了一筆錢而空手回來的事情也有哩。”


    他嘴裏雖然這麽說,臉上卻是一副並非完全如此的表情。而且那對裝得非常卑屈的眼睛裏,還帶著一種傲慢的氣色,對我這套率份的服裝表示著輕蔑。


    “九州那邊,哪一類東西比較多一些?”


    我挺了挺瘦削的肩膀這麽說。


    “畫的方麵,還是竹田1為多,他的作品占壓倒的多數。畢竟這兒是他的故鄉啊。”


    門倉一麵說,一麵拭著額角上的汗水。


    “除了一些由弟子落款的以外,也有一些是自己蓋章題款的,這些都可以說是上品,其他的就都不行啦。此外,大雅2和鐵齋3的作品也相當有一些。”


    “這些東西,都要由你來鑑定嗎?”


    “吃這一行,也沒有辦法啊。”


    門倉帶著微笑說。


    “也不一定單是我一個人。有的盒子裏往往放著二張甚至三張鑑定書哩。客人倒是很慎重其事的,準備萬一要整理財產而出賣時作為根據哩。”


    “真是罪過的事情。”


    我把菸蒂放在菸灰盤裏弄熄了,打了一個嗬


    1田能村竹田(1777—1835)日本江戶時期著名畫家。


    2池大雅,日本江戶時代畫家(1723—1776)。


    3鐵齋,富岡鐵齋,日本近代畫家(1836—i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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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欠。門倉看到這種情形,仿佛著了慌似的,連忙說:


    “先生,事實上,也就是剛才說到的竹田方麵,有一些東西想請您鑑定一下哩。”


    “是這個嗎?”


    我向那個細長的包袱看了一眼。


    “是的,這兒,您看看。”


    門倉解開包袱,裏麵是一個桐木盆子,打開蓋子,露出一個裝校得很古雅的畫軸。他把它取出來,在我的麵前咕嚕咕嚕地攤開了。


    這是一幅古氣盎然的著色牡丹圖,在我當時有些模糊的眼光中,它一開始倒確實稍稍地惹起了我的注意。門倉在一旁斜眼窺視著我的神色。


    “我說,這是誰家的東西?”


    我這樣問著,一忽兒近、一忽兒遠地仔細觀察著這一幅畫。


    “是北九州一個煤礦主所有的東西。我問起這幅畫的來由,據說是從豐後的一個世家那裏得來的。”


    “現在由你買下來了嗎?”


    “哎,這個,是這樣。”


    門倉的口氣有些含糊。大概他真的以為發掘到了什麽了不起的東西,想在這上麵大賺一票,所以才拿到這裏來要我鑑定的。他好象含著口水咽不下去似的,神色非常緊張的樣子。


    “先生,怎麽樣?”


    他這樣說著,也把腦袋湊過來。一起察看著那幅畫。


    “還問我怎麽樣哩,你自己看不出來嗎?”


    “哦,真是,哦,老實說,剛才到手的時候,我真嚇了一跳哩。說起來,也是因為過去看到的竹田贗品實在太多哩。”


    “這麽說,你的意思是,這一幅也許是真品啦。”


    “不行嗎,先生?”


    門倉膽小地問。


    “不行吧!”


    我把眼光移開時這樣說。門倉仿佛獨白似的嘀咕著“唔,畢竟是……”自己又把臉湊近紙麵,好似要把這幅畫吞下去似的仔細察看著。光禿的頭頂上稀稀拉拉的長著幾根毫毛。從那種失望的樣子裏,可以看出他對這幅東西確實是存在過很大的期望。對於我的鑑賞的眼力,門倉素來是很信賴的。


    “你的受騙,也怪不得哩。”


    我故意地帶著有些為難的神色說。


    “這和上野、神田1一帶的東西完全不同。


    而且,也不象是京都的東西。完全是另一種係統的贗作。能夠做到如此亂真的地步,這個畫家倒的確是有些手腕的。要是在岩野佑之手裏,可能真的會受他的騙哩。兼子君看到了還很可能給它製了圖版,在美術雜誌上解釋一番哩。“我帶著嘲笑的口氣向門倉說了這些話。事實上,這最後的幾句話,就象一根小小的魚骨似的,一直在刺痛著我的心。


    --------


    第二章


    門倉回去時已經是六點鍾了。在他堅持留下的一個封套裏,放著兩張一千圓的鈔票,看來就是給我作為鑑定費的。


    這兩千圓倒是意外的收入。等民子下班回家還有很多時間,當作散步似的走去,路也不能算太遠,還是到民子工作的酒店裏去找她罷。打定主意,便換了一套衣服,來到門外一看,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止了。晾在那裏被雨淋濕的襯衣,在昏暗中泛著模模糊糊的白光。


    1上野和神田都是東京的一個區。


    走了二丁1路,來到都營電車的停車站上等候著,可是一轉念問,忽然又想到今晚民子不知道有沒有上店裏去。因而盡管等了好久的電車已經來到,但還是沒有上去,而是到公共電話的地方給民子的酒店掛了電話。


    “民姊姊嗎?她今晚在家休息啊。”


    接電話的是聽得出我聲音的一個大店員。電話裏可以聽到她背後顧客們的喧鬧聲。


    “昨晚上她醉得很厲害,所以今天打電話來,說身體不舒服,不來上班啦。”


    我掛上耳機,順便買了一包香菸,向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搭上了公共汽車。


    通過五反田繁華的大街,在小街上再走二三丁,就來到一處冷靜的小路上。我彎進了後麵的小巷。從一家小公寓的後門走進去,最裏麵的一間便是民子住的地方。


    抑製著木屐的聲音走過水泥地的穿堂,眼前是一扇裏麵垂著粉紅布簾的玻璃門,有燈光從裏邊射出來。她在家。


    用指尖在玻璃門上敲了兩三下,布簾上民子的身影移動了一下,門輕輕地打開了。


    “您給店裏掛電話啦?”


    1丁,日本長度單位,約等於109 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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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子沒有化裝,黑黑的臉蛋上浮現著笑容,笑得連齒齦都露出來了。蓆子上鋪著薄薄的被褥,枕頭邊散亂地放著菸灰缸、茶杯和舊雜誌。


    “聽說,昨晚上喝多啦?”


    我這樣說著,照例在那隻黑漆已經班剝的矮腳小圓桌邊坐下來。民子從小茶具架上取下兩隻茶碗來排在桌子上,一麵說:


    “是啊。來了三批熟客,各種酒混著喝,醉得不成樣子啦。是澄子喊了車子送我回來的。”


    不錯,淡淡的眉毛下麵,眼皮是有些浮腫的樣子。那張黑黑的臉龐也帶著鐵青色,失去了它的鮮艷。我心裏在暗忖,送你回來的,恐怕不僅是澄子一個人吧,可是,這種事情,隨便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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