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耕道的小酒館門前停著一輛大卡車,上麵堆滿破舊的家具和農具,活像裝了一車垃圾,幾頭小豬從垃圾堆下伸出鼻子,朝著西垂的夕陽不安地尖叫。走進酒館的時候,我諄諄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忘記剔除肉末,接著就聽到有人叫我:“舒雁,你來得正好!快坐快坐,坐下來一起吃!”


    原來是陳長生,正和兩個陌生人圍著一張方桌吃飯。那兩人都將一隻腳抬起,很有氣勢地踩在長凳上,看見我又一齊放下來。陳長生向我介紹說,這是鄉裏的馬文書,這是我們的司機小牛,他們兩位今天幫了我的大忙。坐下後我聽明白了,所謂“大忙”就是幫他將二叔的家當裝上門前那輛卡車,運到他家裏去。我問二叔怎麽沒來吃飯,陳長生搖頭嘆氣:“他咋個會吃我的飯嘛!他看到我來給他搬家,就跟見到仇人一樣,跳起腳吼了一陣,就跑去找唐亞輝了。”


    “他找唐亞輝幹什麽?”


    “還不是說他那一套,啥子神王爺的骨頭白花花囉,扁擔那麽長囉……”馬牛二位在一旁哈哈大笑起來,陳長生繼續對我說:“唐亞輝也有辦法,把他老人家穩在屋裏輕言細語哄了半天,同時叫民工趕快動手,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房子拆囉……”


    “陳鄉長,”小牛邊笑邊說,“你二叔出來看到房子不在了,硬是氣安逸囉!”


    陳長生似乎有點愧疚,連聲說:“我又有啥子辦法?我又有啥子辦法?不過他老人家走的時候也想得過,人家給了他二百塊錢當路費。”


    “你二叔走啦?”我大吃一驚,筷子上的魚香肉絲掉了下來。


    “剛剛走一會兒。他跟唐亞輝說他麽兒子在重慶當兵,唐亞輝就勸他到重慶去看麽兒子,給了他二百塊錢,還喊建築公司運砂石的汽車把他送到火車站。”


    我頓時感到魚香肉絲一點不香了。唐亞輝,你小子又搶到我前頭了!看來我今天白跑了一趟,還是趕快到縣城找個旅館住一夜,明天早晨趕回去乖乖地上飛機走吧……


    “原來他老人家得了二百塊錢嗦?怪不得走的時候他再也不說見到神王爺的墳囉!”小牛做了個鬼臉,三人都大笑起來。


    “說不定他真的看見了什麽呢?”我說。


    “不可能,不可能!”陳長生將筷子一陣亂搖,“鄉裏的幾個領導都跟他說了,你老人家要是真的見過,就把神王爺的墳指出來給我們看嘛,他又說想不起是哪個地方了,隻記得是在別居院壩後頭……”


    “什麽別居院壩?”


    “就是我以前讀書的小學嘛。”


    “你的小學不是叫王家花園嗎?”


    “舒同誌,你不曉得,”一直沒怎麽說話的馬文書笑眯眯地開口了,“王家花園隻是我們的叫法,王家人自己的叫法是別居。他們花園後麵有道圍牆,彎彎曲曲的相當別致,圍牆中間有個圓不溜楸的門洞,門洞上方用碎瓷片貼的就是‘別居’這兩個大字。”


    馬文書搖頭晃腦,透著一種鄉村知識分子特有的見多識廣勁頭,於是我向他客氣地笑笑:“馬文書,我想請教一個問題:此地有沒有一個叫做‘必香居’的院子?”


    陳長生聽我舊話重提,顯然不感興趣,就叫老闆結帳。馬文書卻很認真地反問我是哪三個字。我掏出筆記本,把這三個字寫出來,他立刻大搖其頭。我又說:“馬文書我再請教一下,其他地方有沒有什麽房子曾經叫做‘必香居’,比如說王家另外那處住宅……”


    “王家別無住宅,”馬文書文縐縐地說,“僅此一處而已。”


    “可是我想,王家既然把這所住宅稱為‘別居’,”我邊說邊在筆記本寫出“別居”二字,“那就說明這不是他們的正宅,因此他們應該還有另外一處住宅……”


    “不對不對,那兩個字不是‘別居’,應該念作‘必居’,我們這兒的方言總是把‘必’說成‘別’,倒真的成了‘念別字’囉,哈哈哈……”馬文書幽了一默頗為得意。


    “必居?就是‘必香居’的首尾二字?”


    “‘居’嘛,倒是這個‘居’,然而那個‘必’不是這樣寫的。那個字很少見,是很香的意思——我們這裏一年四季山花爛漫,香氣撲鼻嘛,所以王大學士給他的花園起了這麽個名字。我想一下那個字怎麽寫……”他握著筆想了半天,直到陳長生和小牛坐進了駕駛室,還是沒有想起來。於是我很禮貌地向他說多謝多謝,他同樣禮貌地向我說不謝不謝,擠進駕駛室後,還回過頭來向我友好地揮手告別。


    假如他揮過手就隨車而去,後來的事情便不會發生,我今天也不會坐在這裏續寫這本筆記了。然而他突然跳出駕駛室跑回來,抓起筆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下一個筆劃很多的怪字。“就是這個字!”他說,帶著一種大功告成的欣然。


    卡車嗚的一聲,載著尖叫的小豬消失在暮色之中。我看著馬文書匆匆留下的那個字,覺得他如此誨人不倦未免有點多餘,不禁暗暗發笑。笑著笑著,心裏別地動了一下。我埋下頭,又將那個字仔細端詳一陣,然後猛地跳了起來,把店老闆嚇得直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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