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便是富有中國特色的敬酒——每一杯都伴隨著一整套無可辯駁的充足理由:


    “來來來,唐總(他們不理會唐亞輝關於“叫我唐助理就行了”的聲明,堅持一口一個“唐總”),我再敬你一杯!剛才那杯我是代表院裏,這杯是代表我個人向你表示感謝……”


    “唐總,這杯酒你一定要喝完!這杯酒和剛才那杯意義又不一樣——這杯是表示我們的合作誠意,你怎麽能喝一半呢?喝一半就是半心半意嘛……”


    “幹了幹了!唐總我已經先幹為敬了,你不喝完我就不坐下……”


    “喝喝喝!唐總我們今天來個一醉方休!今天晚上反正你也沒有什麽事嘛,合同都簽了你還有什麽事?簽了合同唐總你就一百個放心吧,我們保證你這個項目一定大大發財!來來來,再幹一杯,祝我們雙方合作圓滿成功! 好!唐總果然英雄海量……”


    “英雄海量”的唐亞輝先是舌頭髮硬,然後滿臉傻笑,然後眼神朦朧,然後把筷子掉到地上,然後碰翻了湯盆……於是我說你們別再讓他喝了,他已經喝得過量了。其他人,包括鬧得最起勁的印國祥和左爽之,也都互相點頭說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不料一直沒怎麽說話的年饒羹卻突然激動起來——原來他還沒有喝夠。


    “誰說差不多了?誰說差不多了?我看還差得遠呢!” 唐亞輝默不做聲地點著頭,年副院長深受鼓舞,把我喝飲料的大杯子拿到麵前,與他自己的湊成一雙,拿起酒瓶嘩嘩地就往裏麵倒,“唐總,咱們幹脆換大杯。唐總,你聽我說,這杯不是我敬你,是我們舒總敬你的。舒總從來不喝酒,所以委託我代他敬你一杯……”


    他的話被一陣鼾聲打斷了。唐亞輝垂著腦袋端坐在椅子上,一聲比一聲響亮地打起呼嚕來——跟他小時候在課堂上打瞌睡的姿勢一模一樣。


    回院後陸院長把印國祥、安四海、左爽之和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宣布神泉項目的設總由我擔任。“這是你那個同學提出的先決條件,他還堅持要把這一條寫進合同。”


    “合同裏寫這個豈不是笑話?”我說。


    “所以我把措辭改了一下。”左爽之一邊說一邊翻開合同副本,把這段文字指給我看。


    我接過來掃了一眼,不禁啞然失笑。“乙方承諾:在本院的總工程師或副總工程師中指派一名同誌擔任本項目設總,以表示對本項目的重視。”——這段堂而皇之的表述實際上等於點我的名,因為本院並沒有總工程師,副總工程師也隻有我“一名同誌”。左爽之的文字功夫已經煉得爐火純青,與當年那個找我當槍手替他寫《祖國頌》的小左不可同日而語了。


    再往下看,是左爽之寫下的第二條承諾——“乙方承諾免收本項目可行性研究階段的一切費用”。


    “免收一切費用?”我大惑不解地說,“那咱們何必簽這個合同?”


    左爽之苦笑著沒有說話,印副院長卻麵有慍色了。簽訂合同是他的主管範圍,而他主管的事情是容不得別人說三道四的。


    “你以為我們不想收費呀?”印國祥冷冷地瞥我一眼,“可你那同學是個鐵公雞,一毛不拔,連點象徵性的費用都不肯出,還口口聲聲說什麽東南設計院離他們近,聯繫工作方便,言下之意就是說如果我們不肯免費,他馬上就去找東南院。現在市場競爭就是這麽殘酷,你舒總最好不要站著說話不腰疼!”


    “可行性研究也收不了幾個錢,免就免了吧!”陸院長笑眯眯地說,“大頭是後麵的設計費。唐助理對我承諾了,隻要我們確保可行性研究報告得到順利審批,下一階段的設計就委託我們。這麽大個項目,初步設計加上施工圖,設計費夠我們吃上大半年了。舒雁,你這個設總肩上挑著全院同誌的飯碗,擔子不輕喔!”


    看到陸院長把唐亞輝哄他的話當了真,我覺得不能不提醒他一下:“可是設計費也有可能是一張空頭支票,因為這個項目有個難題——廠址不好確定……”


    “嘁!”印國祥不屑地橫我一眼,“這算什麽難題?你給他選一個廠址就是了嘛!”


    “對了,選廠址的事情舒總最好能夠抓緊一些,這一點唐總也特別強調過。”左爽之說,“合同我們已經蓋章了,唐總帶回去蓋上他們豪發公司的章,就正式生效了,所以時間很緊。”


    “我希望明天就去現場選廠址。”我說,“但是能不能選到合適的廠址是個未知數,華北院就是在廠址問題上翻船的。”華北院“翻船”的經過我早就向幾個院長匯報過,但他們顯然沒有印象了,於是我把這事重新說了一遍。“要是我們選的廠址也是這種情況,項目的經濟效益同樣是過不了關的,豪發公司也就不可能委託後續的工程設計了。”


    “要是這樣,設計費就真的變成空頭支票了。”安四海苦笑著點頭。


    “嘁!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印國祥眼睛看著我,矛頭卻是指向安四海的,“經濟效益還不是咱們自己寫的?你們在可行性研究報告裏頭搞點技術處理,把效益寫得好一些,不就行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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