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喲——”所有的人都叫起來,一齊伸長脖子,包括汪油嘴——他是溜回來拿書包的,看見我手裏的盒子便不走了。他涎皮笑臉地說嘿嘿嘿嘿,這裏頭肯定是值錢的寶貝,舒娃你們家今天發財囉。於是大家都催我趕快打開來看一看。然而盒子是鎖著的,我一時沒有扳開。汪油嘴說聲我來,一把搶了過去。唐吉朝他“呸”了一聲,便要去奪。汪油嘴索性來個破壞,將盒子朝地上使勁一摔,沒想到它竟然哐當一下自己張開了——原來盒子上的鎖頭已經鏽穿。


    盒子裏麵隻有一個筆記本。我翻開咖啡色的皮封麵,看見裏麵發黃的紙頁上,豎著寫滿了藍色的鋼筆字。我隨手翻了幾頁,每一頁的第一行都寫著月份和日期,原來是一本日記。


    筆記本在大家手裏傳了一圈,每個人看了都大失所望。這種寫滿字的本子像作業本一樣乏味,何況寫的都是繁體字,顯然是解放前的老皇曆,一點看頭都沒有。筆記本最後傳到汪油嘴手中,他正在翻來覆去左看右瞧,唐吉吼了一聲:“汪油嘴,你把舒娃的軍棋搞成這個樣子,怎麽說?”


    汪油嘴一把扔下筆記本,頃刻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文 第一部(3)


    唐吉的大名叫唐亞輝,唐吉隻是他的綽號,準確地說,隻是他的綽號的簡稱。他這個綽號發端於黎明老師對我們的一次文學薰陶。黎明老師在課堂上妙趣橫生地介紹了唐.吉訶德這個“經典的文學形象”,而大家受到的唯一薰陶是覺得該形象與唐亞輝的形象雷同:他們兩個都長得又高又瘦,都有一股子異想天開到處闖禍的滑稽味道,並且都姓唐。於是唐亞輝便順理成章地獲得了唐.吉訶德的稱號。唐吉對此稱號甚為得意,那幾天他在操場上奔跑的時候老是一腳在前一腳在後一顛一顛的——這是模仿西班牙騎士縱馬馳騁的雄姿。但是四個字的外號叫起來不大順口,後來大家就將他簡稱為唐吉了。


    唐吉的另一個模仿對象是羅大腳。羅大腳比我們高一個年級,是校足球隊的後衛。他的腳其實並不大,之所以被全校學生一致尊稱為“大腳”,是因為他在球場上從不傳球,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飛起一腳把球直接踢過中場。唐吉最崇拜最愛模仿的就是他這一腳。應該說唐吉模仿得很像。唯一的區別是羅大腳踢起的球是飛往對方的球門,而唐吉踢起的球卻有好幾次飛到了教室的玻璃窗上。


    唐吉和我家是隔壁鄰居,都住在友好北路,幾乎每個星期天我們都是一起度過的。但是今天上午他沒有來。今天上午校足球隊在鐵路局體育場進行比賽,他一早就跑去吶喊助威了。最近他和羅大腳攀上了交情,獲得了來迴路上給羅大腳提足球鞋的榮耀,熱情空前高漲,所以他直到下午才過來找我玩。


    唐吉進來時奶奶正在罵我敗家子——“才買的棋,耍了幾天就把盒盒都耍爛囉,你好大的本事喲!”唐吉拉過小板凳挨著我坐下來,臉上擺出恰如其分的哭喪相以示對我無限同情。待奶奶告一段落轉身離去後,他很仗義地把胸脯一拍:“舒娃,你放心,我負責叫汪油嘴賠你一副軍棋!”


    然而我並不放心。汪油嘴怎麽可能賠人家的東西呢?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而且我覺得唐吉昨天的戰無不勝也有些可疑,他好像對汪油嘴的每個棋子都了如指掌似的。


    “你昨天怎麽這麽厲害?”我問。


    唐吉仰頭大笑,於是連同小板凳一起翻倒在地。爬起來後,他告訴我他發明了一種密碼,“就是書裏頭間諜用的那種密碼,”然後他問我能不能像書裏的少校同誌那樣破案——也就是破譯他的密碼。


    唐吉的密碼當然是在棋子背麵,於是我把棋子倒在桌上仔細察看。棋子是白木做的,背麵都雕刻著相同的圖案:中間一顆大五角星,四周是一圈小圓點。但是許多棋子在房頂上滾了一趟已經周身汙漬,髒兮兮的什麽也看不出來。這時奶奶又在廚房叫我去灌開水。我把溫水瓶灌滿後,站在那裏盯著後窗對麵的磚牆出了一會兒神,腦子裏冥思苦想著唐吉的間諜密碼。後窗外麵這條窄窄的巷子沒有正式的名字,也沒有門牌號碼,因為它兩邊隻有居民房子的後牆,沒有朝著這條巷子開的門。據說這條巷子以前本不存在,是抗戰時期為了便於出城跑警報,才在密密麻麻的房屋中間辟出了這麽一條斜著通往城牆缺口的便捷通道,所以老百姓把它叫做“火巷子”。這條“火巷子”平時很少有人走,無論白天晚上總是寂靜異常。


    我正在呆呆地出神,忽聽窗外有個人哼著一支輕快的曲子走了過去。我一下子就聽出是黎明老師的聲音。黎明老師的聲音渾厚悅耳,他特別愛拉著手風琴唱蘇聯歌曲。去年慶祝十月革命節39周年的晚會上,他唱了一首《春天裏的鮮花怒放》,甚至把卓校長邀請來的蘇聯朋友都感動了。一位胖得驚人的蘇聯阿姨熱淚盈眶地撲上台去,硬要和他擁抱親吻,差點把他的手風琴擠扁。於是全場掌聲雷動,所有女生的眼睛一齊發亮。這件事情引起了全校學生對他的極大崇敬,以及一部分老師對他的極大不滿。教漢語的章誌偉老師當場便說了聲“簡直的時候是譁眾取寵嘛”,聽得我直想發笑。章老師說起話來就是這個味道,動不動插入一個“的時候”,而且總是插得不是地方。有一次卓婭芳問他漢語和文學到底有什麽區別,他一連說了許多個“的時候”:這個的時候,當然的時候是有差別的嘛,但是的時候,很多同學的時候都不太理解,不理解的時候也是可以理解的嘛,然而的時候,這個問題的時候是上級決定的,而上級的時候……他就這樣說了半天,我們誰也沒有聽明白,於是上文學課時卓婭芳又把這個問題問黎明老師提了出來。黎明老師一句話就說清楚了:“漢語是一門科學,而文學是一門藝術。”這句話一下子就把章老師比下去了。從那以後唐吉便說章誌偉講的課淨是些口水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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