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條又一條的信息就像是說明書的某幾頁被單獨撕了下來,前沒因後沒果的,隻是一列列孤立的“知識”。至於他是如何得知這個內容,又是誰給他開放的權限,以及其關聯的所有內容,皆是混沌一鍋粥。“我還和你說過什麽?”沛誠問。嶽望錫頓了頓,不情不願道:“是,我知道,你說過如果動作太大引起警覺,權限可能會被謝行收回,他有一票否決權,所以急躁得不償失。”沒想到這人還挺好套話的嘛,沛誠此時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按照信任積分拉滿來看,想必這個權限是森澤航給他開的吧,至於具體的契機不去追究,但過去的三年裏,兩人一定相處共事得相當不錯。可對此沛誠毫無記憶,不由得有一種自己的時間被別人偷走的不舒服感。再說了,這是怎麽做到的呢?唯有一種解釋,那便是這個係統好像基塵引擎一樣,有收集數據並深度學習的能力它分析自己過去的一舉一動,並且進行了模擬複製,幫他演了三年。恐怖,十分恐怖,沛誠打了個哆嗦,也就是說,即使某個人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也可以被係統毫無察覺地完全替換?這樣一來,“自由意誌”不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嗎?他隱約覺得一個碩大無朋的紅眼兔頭此時就懸浮在自己頭頂,乃至整個城市的上空,無情且略帶嘲弄地俯視著他。那“人”這玩意兒,到底存在還有什麽意義,無非就是一係列行為模式的數據而已。也不知道森澤航現在什麽情況,幾年過去,他和薑遠聲結婚了嗎?沛誠想著打開朋友圈,一條一條往下翻。他驚訝地發現,自己還有薑遠聲的好友,但聊天記錄加載得很慢,不知道是不是這破係統還在生成莫須有的記憶。沛誠索然無味地關上微信都是虛假的生成式數據,看了也沒意思。他才意識到電話那頭已經好久沒聲音了,貼在耳邊費勁辨別了半天,嶽望錫好似疲累得終於睡著了,於是沛誠掛上電話,洗臉刷牙,忐忑地準備前往闊別三年的森久科技。來到公司的時候才早上七點不到,這個點兒辦公樓裏隻有保潔阿姨在,所幸仍是熟悉的麵孔,不可謂不令人安心。上電梯的時候,他發現森久竟然已擴張了兩個樓層,也就是原來樓下租用會議室的空間,如今也並進森久的地界了。沛誠刷了卡進門,來到自己工位麵前,赫然發現上麵的擺飾已完全不一樣粉色的水杯、黃色的腰枕和墊腳的矮凳,很明顯是個姑娘的桌子。他茫然地轉了兩圈,方在森澤航辦公室旁邊看見了自己的名牌。什麽,我現在擁有獨立辦公室了嗎!沛誠瞳孔地震,原來在這裏的賀躍去哪裏了?沛誠連忙進屋打開電腦,到人事係統裏一通扒拉,才發現賀躍已經調崗到綜合部門做主管了。他又查了下原來相識的同事,大部分都還在森久,職位眼見各有變動和升職,少有幾個查不著的估計是離開了。對此沛誠感到萬分不可思議,他隻是隨手按了一個“加速器”,短短幾個小時的“升級”時間,係統竟然就已經把所有人的命運、記憶以及線上、線下的記錄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他第一次開始懷疑,這係統的背後,要麽真是某種更高維度的強大力量,要麽是一個算法算力超強的ai,要麽是一個複雜龐大的組織。清晨的朝陽從辦公樓高層的百葉窗照射進來,卻未能帶來一絲暖意,沛誠第一次這麽直觀地感覺到這個世界和草莓鎮是一模一樣的,是虛假的鏡中世界,是被設計出來的世界觀,這裏麵的所有人、除了他和森澤航的所有人……不,或許也包括他們倆,都是世界觀的一部分。這個世界究竟是因為什麽而誕生,這也是個遊戲嗎?那麽是誰在遊樂、又是為了取悅誰呢?沛誠又快速瀏覽了一下公司內網,勉強捋順了目前的發展狀況:當前主流的引擎版本是基塵2.5,3.0版本在內測階段馬上要上線了。之前與越和共同推出的虛擬偶像項目在初期收獲了極大關注,累積了一定基礎的粉絲,但後續陸續爆出了不少黑料,引發了好幾波倫理輿論戰。畢竟傳統工具類ai大多是以功能性為主要訴求,比如問答百科、導航指路、生成代碼圖畫等。但ai偶像不同,這本就是將角色人格化、性格化、販賣情緒價值的產品,如果遇到粉絲抱怨自家偶像待遇不公,亦或其行為舉止不符預期,將很難用其本身的“非人性”來公關。所以項目上線兩年之後,最終沉澱了一批死忠粉絲,但熱度早已大打折扣。但作為收取固定服務運營費的森久,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至多隻是少些分紅。而越和的現金流吃緊、財政赤字的新聞頻頻爆出,又被飛速壓下,直到最近開始有些壓不住了,也難怪嶽望錫最近壓力這麽大。在內部係統裏來回兜了幾圈,均是暢通無阻,沛誠後知後覺自己的賬號被設置了最高級別的訪問權限,什麽文件都能打開,什麽係統都能進入。懷抱試一試的心態,他登錄基塵引擎的後台,並用手機做了密鑰驗證,沒想到竟然還真的進來了!左半屏上一排排代碼在他麵前如卷軸般赤裸地展開,右半屏是所有運營數據實時匯總的儀表盤,下方是快捷指令界麵,而當這個界麵出現在麵前時,新的“知識”也以超越他理解能力的速度出現在腦海中。他拉開第二層抽屜,從文件夾下果然找出一個特殊的閃存盤,不出意外的話,這應當是嶽望錫交給他、用來拷貝密鑰用的。鬼使神差地,沛誠將閃存盤插上了電腦。沒想到,閃存盤剛插上,拷貝就自動開始了!沛誠吃了一驚,連忙想要取消,卻被提示如果現在取消拷貝,有損壞原文件的風險。在他左右為難的時候,百分比的讀條又向前進了一步。“小魚?你幹嘛呢。”森澤航的聲音驀然響起,沛誠嚇得直接從椅子上彈起來。森澤航也被他嚇了一跳:“我見你燈亮著,還以為是阿姨忘了關。你怎麽來這麽早?”沛誠的顯示屏背對著門口,隻要森澤航不走過來,就看不見他在做什麽。換句話說,但凡對方朝前邁一步,立刻能察覺這快要溢出這間屋子的鬼祟氣息。讀條到達百分之五十。“我……我睡不著,”沛誠氣喘籲籲,仍是驚魂未定,說,“您怎麽也這麽早來。”森澤航笑了笑:“不是和美國那邊有個會嘛,你忘啦?”三年的時光沒有在這個男人臉上和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他仿佛水晶杯裏的玫瑰,鮮豔地永生著。“你昨天晚上怎麽回事,大冷天的,喝醉酒還在風裏跑,我叫你都不答應……”森澤航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他眉頭微蹙,麵露疑惑:“不對……咦?什麽時候的事兒來著。”沛誠也驚了怎麽回事?森澤航愣在原地苦思半天,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牆上的鍾,顯得十分疑惑。按照目前的時間線,這會兒仍在秋天,氣候根本不算寒冷,昨日兩人也沒有一同去什麽地方,喝什麽酒,森澤航明顯不理解自己緣何脫口而出了這些話。他張了張口,看著沛城的臉歪著頭,轉瞬又忘了自己要說什麽。很快,他眼中的迷茫散去,定睛再次看了眼手機,說:“呀,快到時間了,我先去開會了。”沛誠始終站在原地,腳底生寒。他清楚地看到森澤航有那麽一瞬間想起來了,他想起的是三年零十個月前的昨日,而不是這一大段虛假的植入記憶。但是很快,幾乎隻在須臾之間,他“矛盾”的記憶就被整合、統一、自洽掉了。然後下一刻,他就像是被按了出廠設置一樣,急急忙忙去做係統交給他的任務,忘記了自己本來是誰。此時,讀條也到達了百分之百。第57章 好孩子模式沛誠緩緩坐回到辦公椅上,拔下閃存盤拋了拋,又舉到眼前端詳了一會兒,最終死死捏在手心,直到那一塊小小的金屬染上人類的體溫。這種溫度是什麽,掌心的微痛感也是模擬生成的刺激信號嗎?總之,把這個交給嶽望錫就好了,對吧,就可以結束了。他拿起手機遲疑了很久,直到自動鎖屏都沒有撥出這個電話今天還很長吧,而且嶽望錫才剛睡著,還有大好幾個小時的時間。他一瞬間加速掉了這四年,越過了為自己感情感到痛苦的時期,同時也變相“浪費”了和森澤航相處的時光。並且一夢醒來,這種痛苦並沒有絲毫減少,歸根到底,他的“任務”目標和森澤航這個存在是對立的,所以幻想矛盾和內疚會因為時間推移而消弭的幻想,簡直幼稚得可笑。他現在已經完全明白了。沛誠將閃存盤收進胸口的內袋,走到門口森澤航沒有拉百葉,透過玻璃能看見他坐在落地窗前,穿著西裝戴著耳機,表情略帶嚴肅地看著屏幕。他認真工作的時候總是這樣,聽的多說的少,和私底下嬉皮笑臉不正經的樣子完全不同。雖然現在沛誠也搞不懂了,這些性格到底是不是“係統設置”的一部分。他喜歡上的難道僅僅隻是一串代碼嗎?但此時此刻,朝陽友好溫柔地包裹著他喜歡的人,為他鍍上一層暖黃的金光。注意到玻璃門外的沛誠,眼神相接,森澤航忽地衝他笑了一下,手指圈起來搖了搖,眉毛動了動,露出“拜托”的表情,沛誠立刻就明白他想喝咖啡了。沛誠在門外點了點頭,回身又轉過來,手指憑空捏了捏,問他要拿鐵還是美式。森澤航眼神一動,沛誠立刻衝他比了一個ok的手勢。沛誠來到茶水間,啟動咖啡機,靜靜等待加熱。不多時,兩杯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咖啡端在手中,沛誠騰不出手來敲門了。森澤航在鏡頭外衝他招了招手指,於是他用胳膊肘壓開門把手,小心翼翼地將其中一杯放到對方的慣用手側,再順手把他隨意丟在沙發上的外套掛好,食中二指模仿小人兒走路的樣子,表示“我出去了?”。森澤航招招手,示意“等等”,明顯還有點什麽要和他交待的,但這時屏幕對麵的人忽然問了他個問題,森澤航隻得先將注意力放回去。沛誠在旁站著等了一會,覺得有些無聊。他如今已經不太關心什麽工作、什麽森久的事,反正一切馬上就要被他一手徹底顛覆了,他隻想安靜享受這片刻寧靜的時光。站得累了,他幹脆順著森澤航辦公椅旁蹲下來,盤腿坐到地毯上,背靠辦公桌腿,雙手捧著咖啡,一邊看窗外的景色,一邊小口小口地喝著。森澤航十分詫異地看著腿邊的人,嘴上還得不停地回答視頻對麵的問題,罕見地無法一心二用,發言斷斷續續,顯出局促來。沛誠無聲輕笑了一下,又垂目抿了一口咖啡。“我沒有不專心,是你們的擔心完全是小題大做,”森澤航用英語說,“我剛才已經解釋過了,而且這想法本來也是你們先提出來的,要不要我們現在暫停會議,去把上次的會議記錄翻出來對著看看?”沛誠完全遊離在另一個世界。他低頭擺弄自己襯衣的扣子,感覺這麵料的質感有些陌生,他看不到領子後麵的標簽,但總覺得不像是自己會買的衣服。他抬起手肘,又發現一對銀色的袖扣,同樣是沒見過的東西。靜靜等了一會兒,係統果然將“知識”送進了他的腦海襯衣是森澤航賠給他的,因為曾不小心洗壞了他原本的那件;而袖扣是前年的年終禮物,造價很貴,沛誠還推辭過很久。啊……這些事,我都沒有經曆過,好虧。這麽說來,那年冬天的團建,森澤航說好了要帶他們、帶他出國玩來著,也就被這樣錯過了吧。即使是假的,沛誠也覺得無比遺憾。手指摩挲著左手的銀質扣件,金屬的棱角在拇指肚上滾動,森澤航終於打完電話了。他摘掉耳機,低下頭問:“怎麽了?”“嗯?”沛誠仰起臉看著他,“你不是讓我等你嗎?”他舒舒服服地窩在地毯上,雙手捧著熱騰騰的馬克杯,一副狀況外的模樣。森澤航喉結動了動,眼神是一言難盡,伸手呼啦了一下毛茸茸的頭頂,這次沛誠沒有躲,任他亂弄。森澤航笑起來:“出什麽事兒了?不是不讓我弄你頭發了嗎?”“沒什麽事兒,”沛誠撐著膝蓋站起來,說,“起來早了,沒睡醒。”“等等,”森澤航叫住他,“你穿這件襯衣了?之前不都不願意穿嗎。”沛誠低頭看看,伸手把腹部的皺褶順平:“沒有啊?從衣櫃裏拿出來就穿上了。”他忽然又笑了,“我哪有那麽多不願意的,瞧您說的。”“哦,誰知道你這孩子怎麽回事,周期性進入叛逆期。”森澤航打趣道。“現在呢?”沛誠問。森澤航笑道:“現在又恢複好孩子模式了。”“嗯,”沛誠自嘲地笑了笑,“我會繼續保持的。”心不在焉地聽完森澤航囑咐他的幾項工作,沛誠出門回到自己辦公室,見手機裏多了幾條來自嶽望錫的消息,想來是對方突然又醒了。沛誠撥通電話,等了幾秒鍾,說:“就今天吧,我把東西交給你。”第58章 彼此彼此臨近下班時間,沛誠把自己辦公桌上零零散散的雜物全部收拾掉,電腦裏隨手存的零散文件也都刪除,剩下的工作文檔仔細歸類標簽,關掉電源,帶上閃存盤,一身輕鬆地走出了森久科技的辦公大樓。打車來到約定的地方,嶽望錫早已等在那裏。不複記憶中精致到頭發絲的冷峻模樣,嶽望錫穿著一件皮夾克,麵向河水坐在欄杆上抽煙,頭發被河水吹得亂糟糟的。但沛城反而覺得,他這幅頹廢的造型反而更有一種獨特的、男人的魅力。嶽望錫見他來了,並沒有露出想象中的興奮和急迫,他甚至沒有出聲催促,隻是問:“抽煙嗎?”沛誠搖頭,想了想又說:“來一根吧。”“嗯。”嶽望錫在口袋裏摸了摸,掏出一個壓扁的煙盒,用手擋著風給沛誠點上。沛誠猛吸了一口,頓時咳得驚天動地。嶽望錫手還舉著打火機,嘴角叼著煙,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十分無語地看著他。沛誠好容易止住咳,眼淚都出來了,用手背抹了一把,嶽望錫頓了一下,忽然爆笑出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煙頭掉在地上,“你看起來也太齪了吧,哈哈哈笑死我了。”沛誠本來還在難受,不知怎的忽然也覺得有些好笑,兩人像瘋子一樣,在河堤上樂個不停。過了一會兒,一個人停住笑,另一個人也安靜下來。沉默片刻後,沛誠從前襟摸出閃存盤,說:“給你的。”嶽望錫低頭看了許久,仿佛不認識那個東西了似的,久到沛誠都以為他失憶了,嶽望錫終於還是接了過去。“你……之前問我確不確定,其實,我不確定。”嶽望錫說。“嗯。”沛誠理解地點點頭。“我本以為,你不會這麽做的。”對方又道。沛誠側頭看他:“不是你強烈要求這麽做的嗎,就十個小時之前你還打電話威脅我來著。”嶽望錫歎了一口氣:“是,隻是……”“算了,事已至此,做不做都會後悔,趕緊結束吧。”沛誠有些疲倦,“這會兒片刻的良心發現,隻會讓我們倆都顯得很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