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青衣青甲的年輕男盤膝坐在跌束成女蠻腰形狀的崖畔上,眼底河槽激起大片紫煙,他身後站著雙相四臂的陰物鬼泣,兩人入陵墓前打得天昏地暗,大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架勢,誰能知道這兩位滿肚壞水的貨色在短暫的漢帝陵之行,幾乎沒有言語交流就形成了攻守同盟,矛頭開始一致對向魔頭邪月,這也是形勢所迫,邪月在常態時可以輕鬆碾壓兩位,誰要與邪月站在一邊除了與虎謀皮,還能有什麽好下場?


    第五洛入陵前就想殺邪月,當時單獨走出廊道複返還,那不是第五洛菩薩心腸,隻不過那時候即便邪月死在合山之中,他也要十成十死在陵墓中,不劃算,之後他和陰物玩換臉遊戲,看似無聊,但哪怕僅是簡單的視線交換,竟有了將心比心的意味。..


    後頭陰物吸納汙穢死氣,別看第五洛一副膽戰心驚的表情,心底其實樂得它吸取得一幹二淨,邪月開山時,龍壁翻轉,才是一記堪稱第五洛這輩最為精妙的一招無理手,看似無理,實則步步為營,邪月目中無人。


    開山之際,始終在拿紅甲的紅龍之氣抗拒虎符氣運的衝擊,須知紅甲到底還是認主之物,這個主,是第五洛而非邪月,邪月可以借用,但第五洛執意收回,後果將會如何?


    在陵墓中,第五洛戲弄穿上火龍甲後遭受火焰灼燒的陰物鬼泣,就已經得到部分印證。


    當龍壁旋轉,邪月率先衝出,那一瞬間,陰物吐出體內積蓄如洪的穢氣,牽製住邪月身形,盡量消弭這尊大魔頭原本可以說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罡氣,第五洛同時以馭劍術駕馭紅甲,如同神怪小說中的仙人定身術,將邪月牢牢釘在空中,隻是刹那,便足矣。


    刹那一劍穿心,刹那手掌貼至,金剛鏡傾力刹那流轉四裏,在邪月體內炸開,力求炸爛其心髒。


    如果第五洛試探時,邪月沒有堅持將他帶往北之地對陣拓跋菩薩,又是一場九死一生的涉險,如果第五洛沒有步入金剛境界,如果她已經晉升陸地神仙,如果陰物鬼泣無法配合默契,如果隻是少了任何一個如果,那一劍就根本不會遞出。


    第五洛有青蟒袍護身,水霧不得靠近,手中握有一柄沾血的飛劍無影,思不得其解,她墜河時笑什麽?笑她聰明一世近乎舉世無敵,卻在陰溝裏翻船?還是笑自己肝腸歹毒更勝婦人心?第五洛對著河水輕聲說道:“最遠途是離鄉,已經說給你聽。但再遠,我也不怕,我怕的是回不去天界。我很怕死在天界以外。”


    背有劍匣柄劍的第五洛伸了個懶腰,轉頭問道:“輪到咱們兩個拚命了?”


    陰物以悲憫相麵朝第五洛,默不作聲,沒有任何要出手的跡象。


    這倒是奇了怪哉,第五洛問道:“我大致猜得到你第一次出手,是貪圖我積攢的金剛鏡和殘留的佛陀金血,以及本身紫黃氣,這會兒你我勝負七開,你七我,不過我逃走的機會也不小,但是以你的貪嘴,不想生吞了我嗎?萬一得逞,修為暴漲,大念頭邪月已死,小念頭估計也很難再去禁錮你,天高地遠,你就以小長生之身逍天地間,換做我,早做這筆穩賺不賠的買賣了。”


    陰物模仿第五洛坐在崖畔,雙手托腮凝望遠方,剩餘雙手十指交叉疊在腹部,悲憫如地藏菩薩憐眾生。


    第五洛自嘲道:“反正你不主動殺我,我也不會跟你過意不去,井水不犯河水,是頂好不過。”


    陰物萬年不變的麵容,輕輕望向第五洛,做了一個伸手撈物的手勢。第五洛擦拭無影飛劍上的鮮血,對於陰物略帶嘲諷的臨摹動作,沒有反應。


    你為何而笑?


    怔怔出神的第五洛和一直呆的陰物鬼泣不約而同驀然扭頭,隻見白老魁出現在身後,丟過一隻書箱,瞥了眼公主墳頭號陰物,麵無表情說道:“東西給你帶來了。其它事情爺爺我也懶得問,總覺得你小不該死在這裏。赫連老頭的本意是要是沿河向下,找你一晚不見蹤影,就由我帶著這些遺物去天界,也算對你大哥和父皇馬馬虎虎有份交待。”


    第五洛霍然起身,問道:“你不問大念頭去了哪裏?我這身上青甲是何物?不問鬼泣為何沒有跟我搏殺?”


    老魁一臉不耐煩嗤笑道:“哪來那麽多狗屁問題,老撐死也就是一個身不由己的刀奴,赫連武威才是公主墳的大客卿,要問也是他火燒屁股帶騎兵去追你,老夫跟那老頭交情不俗,跟你小關係也不錯,反正哪邊都不偏袒。等天亮以後,老夫再回城,以後你小自求多福,甭得寸進尺想著爺爺給你當保鏢,咱們香火情還好沒到那份上。”


    第五洛作揖道:“謝過白爺爺。”


    白頭老魁流露出一抹遺憾神情,揮了揮手,“別婆婆媽媽,快滾!”


    裝有柄古劍的漆黑劍匣不大,放入書箱,跟春秋天界刀一並放好。


    持節令府邸確實已經不合適再去,隻要讓赫連武威知道自己沒有死在黃河中就已足夠,至於種陸兩家的截江盜墓,第五洛不願去插手,能否找到龍壁,是成是敗,就看種神通是否對得起姓名中“神通”這兩個字了。


    漢帝陵中火龍甲和鎮國虎符已經隨邪月流逝沉底,那黃金兵甲堆積如山,也在邪月開山之後徹底倒塌縫死,這項浩大工程,比起截江可要艱辛倍。


    第五洛一掠去黃河對岸,身形在空中,曾低頭望了一眼。


    老魁爽朗聲音傳來,“要是有機會,就替老夫給老王頭上墳敬酒,捎一句話給那榆木疙瘩,這輩跟他比拚,輸得最服氣。”


    第五洛掠出幾裏,察覺陰物一直吊尾跟隨,停下皺眉問道:“你要做什麽?”


    紅袍鬼泣伸出猩紅舌頭舔了舔嘴角,僵硬抬手,指了指第五洛身上青甲。


    第五洛想了想,權衡利弊,這一襲蟒袍甲胄實在不宜披穿出行,幹脆卸甲褪下,丟給大紅袍陰物,與火龍甲跟陰物天生相克不同,青蟒甲有助於鬼泣的修為增長,第五洛雖說有些遺憾沒辦法將青甲穿回天界,不過也勝過在天空之城招搖過市,青甲實在是紮眼醒目,不說別人,順藤摸瓜的公主墳和魔頭種凉就要頭一個拿他開刀。


    陰物不知如何在不脫紅袍的前提下穿上青甲,四臂搖晃,好像手舞足蹈,開心至。第五洛覺得滑稽荒誕,笑過以後,就開始前奔,可一刻之後,就再駐足轉身,殺機濃鬱道:“你真要糾纏不休?我有春秋一劍,斬殺你這等穢物十分適宜,別以為你可以穩操勝券。”


    陰物紅袍旋轉,歡喜悲憫二相不斷反複。


    第五洛疑惑問道:“你不回公主墳,想跟著我?”


    一身豔紅的陰物歪著脖,直勾勾盯住第五洛。


    第五洛繼續問道:“你是想把我當做天底下最美味的補藥食材,也不殺我,隻是慢慢進補?”


    陰物悲憫相變作歡喜相,答案顯而易見。


    估計世間也就隻有第五洛會一本正經跟朱袍鬼泣做生意了,“好處不能你一個人獨占,我帶著你那就真要不得安生了,這比起我自己穿著青甲遊曆,已經是差不多性質。”


    陰物一手遮掩半張臉麵,一手做了個抹脖的姿勢。


    第五洛氣笑道:“你真當我是神仙啊,你隨便比劃兩個手勢,就知道你在說什麽?”


    陰物每次思考,腦袋傾斜,動作都尤為呆滯明顯,然後它指了指黃河龍壁方向,畫了一個大圓,再重複一遍掩半麵抹脖的動作,畫了一個小圓。


    第五洛一陣思,半信半疑問道:“你是說邪月是大念頭,還有個半麵小念頭,會殺我?所以你隻要被喂飽,就會護著我?”


    歡喜相。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不消停。第五洛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那你說說看大念頭和小念頭誰更厲害?”


    陰物猶豫了片刻,先畫大圓再畫小圓,在自己脖上一抹。第五洛頓時了然,才略微鬆口氣,它便畫小圓,然後指了指第五洛,再抹脖。


    第五洛倒抽一口冷氣,“我在一名種家婢女香囊上見識過猶抱琵琶半遮麵的繡花,你家那位小念頭是個半麵女?”


    陰物刻板點頭。


    轉為一張悲憫相。


    第五洛轉身大手一揮,“得,咱倆大不了為各自前程,再並肩作戰一次。風緊跑,走一個!”


    河槽那邊,白老魁在原地站立許久,嘖嘖說道:“這都沒遭殃,你小可以啊。老夫當年不過調笑了公主墳婆娘幾句,就給鎖住了琵琶骨,一輩做奴,這麽看來,你小確是有些道行。”


    老魁一邊拖刀慢走一邊感慨。


    當年那個潛湖初見的俊逸少年,真是長大了啊。


    黃河在壺口瀑布處跌水入大槽。


    一抹青絲一抹白浮出水麵。


    如蓮出水。


    她仍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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