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覺得明琪對他一直沒接帖子的事大約是懷著怨氣的。她應該是那種從小就順風順水的人,長大成人後,嫁的人也爭氣,林禦史年紀輕輕便前途似錦,夫榮妻貴,她估計走到哪裏都是受人追捧的目標,就連明家遇見了麻煩,全族人都躲起來了,似乎也並沒有牽扯到她。秦時看見這種自帶優越感的人就先入為主的有些微妙的……看不慣,大約是因為他一直處於被打壓的那個階層吧,難免心思陰暗一些。就好比現在,他心裏想的就是他們大半天在王府裏忙活,飯也沒吃幾口,這女人有什麽話不能等大家坐下來之後一邊吃一邊說?餓著肚子,情緒就不大好,特別是他這會兒還累得慌,於是不由自主的皺了皺眉頭。明琪對秦時三番五次的推拒是不是生出了一肚子的怨氣,這事兒不好說。但今日若不是她在王府門外有意堵人,隻怕她還是見不到小黃豆的。但她的姿態都擺得這麽低了,秦時還冷著臉,這就讓她覺得這小子實在不把她放在眼裏。明琪專注地打量秦時,見他寒暄之後就冷著一張臉,並沒有說什麽圓場的話,便又說道:“我們明家這些年子孫凋零,好不容易打聽到家中子弟的消息,偏偏一次兩次的都見不著……我這心裏簡直跟油煎一樣……”一邊說,一邊落下淚來。林禦史連忙安慰老婆,“秦兄弟並不是有意扣著你明家的孩子不叫你看的,他這不是有公事嘛。”一邊說著,一邊有些無奈的衝著秦時使了個眼色。秦時,“……”秦時心想這是啥意思?讓他替他哄老婆?怎麽哄?給她道個歉?可是他有什麽做錯的事需要向別人道歉嗎?!林白榆見秦時的臉色冷了下來,忙說:“秦兄弟,我這位嫂嫂在家裏上下操持,家中老小都是十分敬服的。她這麽說也是擔心小黃豆……”明琪捏著一塊帕子不住地擦淚,口中嗚咽道:“滿京城也找不出明家的人了,秦兄弟不會不知這一點,卻推三阻四,不肯讓我們見麵……”秦時,“……”這是不依不饒了?!或者這女人今天就是來找茬的?秦時開始思索,一位聖眷正濃的年輕禦史的夫人,到底自己能不能得罪得起?明琪見秦時始終不吭聲,心裏更氣,抬手就要來抱小黃豆。小黃豆被她這動作驚了一下,連忙向秦時懷裏鑽去。這個動作驚醒了沉思中的秦時,他抱緊了小黃豆向後退了兩步,按捺著脾氣提醒明琪,“恕我直言,小黃豆是被你們自己家人搞丟了的,不是被我偷走的。”明琪愣了一下,“你這是什麽意思?!”“意思就是,”秦時不耐煩的說:“我不欠你們家的。”明琪眼中怒火升騰,“你再說一遍。”“我不欠你,也不欠你們明家。”秦時坦然與她對視,“我自己的孩子,我不樂意讓它見陌生人,有什麽不對?”這話一出口,林家兩兄弟又一起跳了起來,一個哄老婆,一個趕緊過來哄客人。小黃豆有點兒被這陣勢給嚇住了,緊緊扒著秦時的衣襟,疑惑的問他,“爹,咋的啦?”明琪聽到這一聲“爹”,一下子怒火爆發,聲音也比方才尖利了幾分,“他不是你爹!”秦時轉身就走,一邊對小黃豆說:“沒事。這些人都跟咱們不相幹……”……腦子有病就回去好好吃藥,別出來丟人現眼。當然後半句話就太惡毒,秦時忍了忍,沒好意思說出口。賀知年和魏舟眼看這亂成一團的樣子,也跟著秦時下了樓。林白榆不好看著堂兄怎麽哄老婆,也跟著他們一起走下樓,一邊走一邊不好意思的解釋說:“自從堂嫂進門,家裏事事順利,堂兄更是一路升至禦史……因此家裏的老祖宗十分疼愛她……”賀知年和魏舟這樣勳貴世家出身的人,都知道林白榆說的是林家的太夫人。秦時單純就是通過自己看過的電視劇推測出了“老祖宗”的身份。秦時沒有出聲,心中仍有些慍怒,覺得明琪這女人簡直莫名其妙,見了麵就找茬……心情不好就別出門,非要跳出來嚇唬別人家的孩子,這是什麽毛病?!魏舟搖搖頭,似乎對林白榆這番話不大讚同,“恕我直言,瑞祥之所以是瑞祥,是因為它能看到別人的苦難,並對別人的苦難感同身受。令堂嫂被你家人捧得太高了。她若是眼睛裏隻有她自己,看不到別人的辛苦,那麽自然也就無從化解旁人的辛苦……這瑞祥也就被你家裏人養廢了。”這一番半真半假的話聽得林白榆臉色也變了。說實話,他也覺得他堂兄處處讓著老婆的做派讓他有些看不順眼。這樣想著,他便朝著魏舟拱了拱手,很鄭重的說道:“魏神仙的話,某記住了,一定轉告家裏人。”他打定主意不但要將魏舟的話告訴他堂兄,還要告訴老祖宗。因為她偏疼明琪,家中妯娌已經暗暗的有些不滿了,長此下去,可不是家和之兆。不去管林家的閑事,幾個人騎馬回了賀家。一進門就囑咐賀嚴去廚房裏給他們弄些吃的,若是沒有現成的,就去外麵館子裏買些現成的回來。賀嚴是知道他們去王府赴宴的,這會兒見他們一個個餓死鬼一樣的回來,心裏暗暗吃驚,也不敢多嘴問,連忙跑去張羅。因為秦時急著要看小蛇,賀知年和魏舟也跟著他來了綠園,就見小蛇恰好醒著,細細一條正在秦時給它預備的藤筐裏爬來爬去,賀嚴留下照顧小蛇的小廝興衝衝的給他們匯報,“小蛇吃了羊奶,還吃了雞蛋。”小蛇像是知道他們在說它,顫顫巍巍地爬上了藤筐的邊緣,瞄準了秦時張開的手掌,一彈一跳,然後成功降落在了他的手掌上,揚起小小的腦袋,頗為驕傲的看著秦時。“小蛇好棒。”秦時一邊誇,一邊很有些哭笑不得。水蘭因恢複記憶之後,想起自己在他們麵前犯過這樣的蠢,會不會提著刀來追殺他們?!小黃豆也站在秦時的肩膀上給它捧場,跳著腳喊,“水叔好棒!”小蛇得意洋洋地晃晃尾巴尖。狼王知道這小東西的底細,就對它這副蠢樣有些不以為然。但幼崽總是可愛的,它在心裏嫌棄了一下,又忍不住湊到近處去看。魏舟這是第一次見到小蛇,心裏頗感慨,取出一枚水屬性的妖丹放在了它麵前,歎道:“別來無恙,老友。”小蛇圍著那枚泛著淡淡熒光的青白色妖丹轉了兩圈,大約覺得十分舒服,便用身體將它纏了起來,由著秦時將它放回了柔軟的藤筐裏。幾個人圍著火盆坐下,魏舟見小廝捧上茶水就退了下去,便放心的開始發牢騷了,“你們大約還不知道吧,我找人查了章平雲那個老雜毛。”秦時詫異,“不是說裴元理去查?”魏舟輕嗤,“他忙著操練他的神策軍,生怕自己不在就有人奪了他的權,哪裏肯分心去查這些事。我去找他打聽的時候,這老東西還跟我打馬虎眼呢。”秦時了然的點頭,大約裴元理覺得舞馬的事情已經了結了,不想再節外生枝,就想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賀知年動手給他們斟茶,又問他,“查出了什麽?”魏舟便道:“許昭容出事那天,章平雲是被皇後召進宮,領了協助裴公公辦事的差使。誰知他剛出了紫宸殿,就說自己吃壞了肚子,被小太監引著去如廁……據他自己說是遭人暗算,被下藥了。小太監也作證說他一直在旁邊服侍,後頭找上了裴元理的人到底是誰,他也不曉得。”秦時摸了摸已經昏沉沉睡著了的小黃豆,把它放進了狼王懷裏。狼王腦袋枕著墊子也睡得迷迷糊糊,察覺到秦時的動作,眼也不睜地伸出前爪劃拉一把,把小黃豆劃拉進自己懷裏,摟著它繼續睡。秦時不由一笑,就聽賀知年問道:“你懷疑他?”魏舟搖搖頭,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他們,“章平雲大小也是個半仙,總是打壓追雲觀的人,真有人給他下藥,他會連這等把戲都看不穿?”秦時想起那個一開口就提議要幹掉許昭容滅口的老道士,心想這人既然這樣演,說明章平雲平時的性格差不多也就是這樣的了。傲慢自大的人,誰都不放在眼裏,有時候也容易讓人鑽空子。“他又不是真神仙,”秦時說:“會中招我是信的。但後來的那個家夥能扮得那麽像,我覺得不像是跟他毫無關係的人。這人要模仿他,總要跟在他身邊觀察他……章平雲竟然也毫無覺察,這就說不過去了。” 第180章 天機賀知年也覺得章平雲身上處處都透著疑點, 不由問道:“這老東西是誰推薦進宮裏的?”“是林太傅的夫人。” 魏舟說道:“她將這老道士引薦給了皇後,從那之後宮裏妃嬪、妃嬪的娘家也都開始捧著水月觀了。聽說皇後還想將章平雲舉薦給聖上,但聖上並沒見。”賀知年冷笑, “這是見追雲觀無法拉攏, 所以想捧出另一個道觀來打壓追雲觀了。”魏舟也是一臉不耐煩的神色,“後宮不知道鎮妖司與追雲觀之間的淵源, 會有這樣的想法也說得過去。太子也這樣想,是昏了頭?還是真想捧起水月觀來取代了追雲觀?”秦時聽到這裏, 反應過來林太傅就是太子李溫的老師林涉,林涉的夫人、包括皇後、宮中唯皇後之命是從的一眾妃嬪,甚至還包括妃嬪的娘家,都是圍繞在太子身邊的人。或許他們就是想要將追雲觀也拉到太子這一邊,讓它成為太子的助力。但追雲觀在宗教門派之中地位超然, 憑借的並不是宮中權貴們的追捧,而是早年間袁神仙與皇族之間約定的責任。嚴格來說, 它甚至不是忠於皇室的, 它是王朝的守衛, 守護的是江山社稷, 而不是統治這江山的某一個皇帝。賀知年小聲對秦時說:“太子幾年前還未領差使,皇後一係就開始打壓其餘的幾位皇子。我、老魏還有老魏的兩個師兄都跟當時還未曾受封端王的五皇子有些私交,大約在那些人看來, 追雲觀要成為五皇子的私兵了。”秦時詫異, “已經是太子了, 他折騰個啥?”賀知年搖搖頭,“成年的皇子, 除了太子之外,還有四皇子、五皇子和六皇子。五皇子已經受封端王, 可不就成了太子的眼中釘。”秦時,“……”秦時心想,這啥太子啊,朝廷上那麽多正經事,他咋就隻盯著自己兄弟?!秦時對晚唐時期的一段曆史了解不多,他按著自己的記憶順著武宗這個打壓佛教的極富標誌性的帝王開始往下順:武宗在位時間好像不長,他死後繼位的就是他的小皇叔,那麽現在在位的應該就是史上被稱為宣帝的李忱。李忱據說小時候性格比較木訥,被宮裏的兄弟們當成傻子來戲弄,皇位也輪不到他來坐。武宗更是對這個小皇叔百般欺淩,甚至還派了大太監馬元贄去暗殺他。但馬元贄卻覺得李忱懦弱蠢笨,比較好控製,反而將他保護了起來。武宗駕崩之後,也是馬元贄一眾太監為了把持朝政,將李忱推出來,打算讓他做個傀儡皇帝。沒想到李忱登基後,卻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強勢,遏製了藩鎮勢力和宦官集團,創造了晚唐時期的大中之治,本人也被史書稱為小太宗。這是大唐帝國即將走到盡頭的……回光返照。自他之後,還有三個還是四個皇帝,秦時記不清了,但這幾個皇帝無一例外隻會吃喝玩樂,宣宗為這個王朝付出的所有心血,都被不肖子孫禍害了個幹幹淨淨。如無意外,接下來要繼位的,不就是現在的太子李溫?!秦時十分喪氣的呸了一聲,“原來就是他呀……外麵的敵人都打到家門口了了,他眼睛裏還隻有爭權這點兒事,何其短視!”晚唐時期的帝國,就如同被蟻群包圍起來的大象,對外有突厥、吐蕃、黨項、南詔……輪番與大唐交戰。對內,藩鎮割據,宦官奪權,不斷地發生各種內亂,再加上本身國力衰微,頗有種敵人太多,打不過來的疲憊感。在秦時的認知裏,這種衰弱不該由皇帝一個人來負責。這不是某一個人的錯。但身為一國之君,如果將這些威脅都擺放在了收拾自己兄弟的後麵,那這個國家聽上去也沒什麽希望了。賀知年沒有說話,魏舟卻嗤笑著說:“外敵遠著呢,他看不見,兄弟卻就在他眼皮底下轉悠,他當然想著要先收拾了兄弟,等他手握大權的時候再去收拾外敵。”秦時翻了個白眼,“外敵又不傻,不會等著他收拾完兄弟再來搶奪他的江山。還有他手下這些將士,眼見自家的少主子是這般短視淺薄、隻會窩裏鬥的慫貨,隻怕會越想越不服氣吧?憑什麽我一個英雄要聽這草包的調遣?這怨氣越積越多,隻怕就會起來造反……”賀知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又愛又恨的歎氣,“你這張嘴,要不我還是找根針,給你縫起來吧?”秦時,“……”魏舟思索了一會兒,苦笑著說:“話糙理不糙。”秦時心想本來就是這麽一回事兒啊,晚唐時期,各路將領總是造反,這也是削弱國力的主因啊。秦時把賀知年的手扒拉開,繼續輸出他的反動觀點,“這小心眼的太子大約是想著攘外必先安內。這話,對也不對。就怕你忙著安內的時候,外敵就撲上來了,給你來了個內外夾擊。”尤其這短視的少主子還壓根就沒考慮過外敵,隻看見了內因。魏舟瞥見賀知年臉上的表情,不由一笑,“小秦不是我們這裏的人,腦子裏沒有君君臣臣的那一套,你莫要怪他。反正他不不傻,不會出去了還這樣胡說八道。”賀知年心裏再度生出了久違的、怪異且恐懼的感覺。他想抓著秦時的手追問一下他到底是哪裏的人?但喉頭一動,到底還是沒有問出口。他不敢問。秦時前麵剛跟明琪吵了架,後麵聊的又是這些讓人打不起精神來的話題,又想到他們此刻所處的時代內憂外患,帝國都快完蛋了,結果少主子還是這樣一個隻等著禍禍他爹江山的智障,整個人都消沉起來了。“對了,”他掰著手指頭數給他們聽,“還有沙陀,這也是會造反的……”“莫要胡說。”賀知年又想把他的嘴給縫上了,“沙陀歸降,李國昌、李克用父子倆深受聖上看重……”“對!”秦時被他這麽一說,一下想起了這個名字,“就是叫李克用!這小子凶殘得很,殺了大同防禦使,想要霸占大同,後來就跟他老子一起造反了……沙陀之變!”特別有名的鬥雞台事件嘛,曆史書上寫的真真的!秦時想說的是,看看,這個看似繁盛的帝國有這麽多的敵人,這個傻逼太子還隻想著怎麽整死自己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