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秦時心想,這就是他年少時的困惑與不滿。那個時候他一直糾結的也是這一點: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可為什麽非得是我呢?秦時心頭有些茫然,他發現自己很久很久沒有再想起這些事情了。如今再一次想到這個問題,腦海中浮現的,不是自己叛逆的青春時光,不是那些無人可以訴說的委屈憤怒,而是他被關在石雀城外的小院裏時,滿心的憤怒。是他被蠱雕群包圍時的絕望,以及落進了野羊坡的陷阱裏時,那種無路可走的破罐子破摔。是他被妖怪和比妖怪還要冷血的人類逼入絕境時一句發狠的“媽的,老子跟它們拚了!”當他變成了一個需要緝妖師來救助的人,他才會知道,那種期盼是多麽的痛苦與迫切。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為什麽一定是我?當秦時再一次聽到這個問題,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因為在這個混亂的世界裏,沒有一處桃花源可以讓他躲進去。如果他不想一直被動的被各種麻煩欺負到頭上,時時擔心自己以及自己的孩子會被各路妖怪覬覦,當成大補丸伺機攫取……他就必須要成為那個主動拔刀的人。他不想讓小黃豆的後代再像它自己一樣,從剛一出生就顛沛流離;不想再見到柳風語那樣肯花心思維護普通人類的大妖被人暗算;他也不想見到許昭容這樣的無辜之人,莫名其妙就被一隻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妖物毀掉了一生。他想要的太平世界,必須靠他的雙手,一刀一刀地拚殺出來。鍾鉉溫聲說道:“你可以找小賀打聽打聽我們這裏的情況。我等你慢慢考慮。”秦時做了一個深呼吸,仿佛突然之間,這個一直困擾著他的問題已經變得……無需再思考,也無需再做選擇。“不必考慮了。”秦時有一種塵埃落定之感,他想或許這就是他的宿命吧,無論他逃避到時光的哪一個節點,都要麵對這樣的命運。鍾鉉也有些緊張的看著他。秦時直視著他,雙眼發亮,“我出身於堯州秦氏,白虎後裔……我願意加入鎮妖司,成為緝妖師團隊中的一員。”秦時的承諾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時光,和另外一道不是那麽情願的聲音交織在了一起,“……我自願加入第六組,成為一名光榮的特種戰士。”兩道相同的聲音慢慢匯聚在一起,宛如水到渠成一般,融合成了一把堅定的嗓音,  “……降妖除魔,守衛疆土,保護百姓。”賀知年若有所感,回過頭朝著兩人說話的方向看了過去。魏舟臉上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成了,薑還是老的辣。看看你,一路上旁敲側擊的,小秦始終沒個準話,見了鍾大人沒有兩麵,這事兒就辦成了!”賀知年心中猶如大石落地,整個人都有種神清氣爽之感,臉上不由得浮起笑容,“是啊,要不怎麽說得靠鍾大人出麵呢。”兩人傻笑了一會兒,賀知年問他,“你呢?回山上?”魏舟搖搖頭,“跟師父說了回家看看,然後我還是住到你那裏去吧。”魏舟家裏總想忽悠他還俗,又總是給他張羅娶親的事,他嫌煩的時候就會跑到賀宅去借宿,賀知年都習慣了。“也好。”賀知年說:“你路上教我們道術,也才教了個開頭,這事兒也得抓緊。”魏舟點點頭,又道,“和師兄好一些了,師父說大約再過幾個月,他就能醒來了。”賀知年舒了口氣,有些悵然,“那就好。但願他盡快醒來。”和庸醒來,他們就能知道塞外古墓裏後來發生了什麽事。對賀知年來說,找到了明確的敵人,他可以去給和庸報仇,也不必一直活在愧疚裏了。魏舟跟著傻笑了一會兒,又壓低了聲音悄悄告訴他,“樊鏘不是說不良帥回長安了?你見到他了嗎?”賀知年搖搖頭,“我找了林白榆,他那裏沒有消息。”魏舟便道,“先回去睡一覺,好好吃一頓。找人的事,我來想想辦法。” 第163章 腰牌從宮裏出來, 已然天光大亮。幾個人又折騰了一整夜,除了魏舟和秦時還撈到了半碗藥湯喝,其餘的人連一口熱水也沒顧上喝, 這會兒就免不了都有些困頓, 也顧不上先回家,找了宮門附近的一家羊肉館子, 打算先填飽肚子再說其他。羊肉館生意不錯,雖然才是一大早, 但也幾乎都坐滿了。賀知年以前就來過這家館子,知道來這裏吃飯的多是宮裏換值的禁軍。隻不過他和魏舟與這些羽林衛接觸不多,也沒什麽認識的熟人。飯食送上來得也快,幾個人也顧不上形象問題,唏哩呼嚕飽餐一頓。小黃豆還沒吃完飯就開始打瞌睡, 被秦時撈起來塞回了挎包裏。有一段時間沒把它裝進挎包,秦時發現小黃豆似乎又長了一點兒。它現在這個體重, 至少也有三兩多, 加上蓬蓬鬆鬆的一大捧軟毛, 挎包裏的空間都有些局促起來了。吃了飯, 幾個人在羊肉館門前道別,魏舟直接回家去了。賀知年和秦時騎著馬回了賀宅,洗洗涮涮, 倒頭睡了。這一覺醒來又到了黃昏時分。秦時感慨一番自己真是過得日夜顛倒, 就發現狼王和小黃豆不知道跑哪裏玩兒去了。因為這兩隻對賀宅的地勢熟悉得很, 且狼王又不是當真是一個幼崽,便也不著急, 由著它們自己去玩了。秦時洗漱一番,過來主院找賀知年, 就見他正在屋裏擺弄一疊黑色的衣袍。“又做了新衣裳?”秦時好奇。賀知年在長安過的日子都是這麽富貴的嘛?賀知年一笑,抬頭衝著他招招手,“不是我的,是你的。過來看看。”秦時好奇地走過去,就見一疊衣服的最上麵,擺著一麵金屬牌子,牌子正中刻著一個眼熟的名字:秦時。秦時怔住,忍不住伸手將它拿起來細細端詳。牌子的尺寸約莫在兩寸長、一寸寬的樣子,成分大約是某種合金,沉甸甸的,挺壓手。它顏色呈現出一種深沉的灰黑色,名字、邊框以及牌子上方的獸首和下方的海浪紋圖案都描了金色,深淺映襯,別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這是……”秦時遲疑,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你的腰牌。”賀知年溫聲說道:“是鎮妖司裏每一個緝妖師都有的腰牌。頂端的獸首是睚眥。睚眥善戰,傳說中也是戰神的角色。”秦時知道睚眥,龍九子之一,因為本性嗜殺喜鬥,經常被匠人們鏤刻在刀環、以及劍柄的吞口處作為裝飾。他將腰牌翻了過來,就見這一麵也刻著幾個金色的數字:壹貳玖柒。賀知年的手指摸過著幾個數字,有些惆悵的說:“如今鎮妖司中在編的緝妖師,不足七百人。”秦時,“……”他剛才還想說鎮妖司裏頭幹活兒的人不少。“在任務中犧牲的兄弟們,腰牌會收回,安放在鎮妖司的塔樓裏,接受兄弟們的供奉。”賀知年說道:“有新人加入,也必然要去塔樓裏上這一炷香的。”秦時默然,心想這塔樓大約就是紀念館的意思了吧。這一炷香的確應該上,他們當得起這樣的供奉。數字的最下方另有一個小子:陸。秦時摩挲片刻,忍不住問他,“這個字有什麽意思在裏頭嗎?”賀知年微微一笑,“第六組。”秦時愣住,一瞬間有種……賀知年也穿了的錯覺。“你說什麽?”秦時的嗓音有些沙啞,他緊張的盯著他。賀知年不解他這樣的反應,解釋說:“為了執行任務時方便調派,現有的緝妖師分成了若幹小組,你和我分到同一組了。”秦時捂了捂胸口,心中有些茫然,又有一種……仿佛是天命注定之感。他心裏有些疑惑後世的“第六組”這個稱呼,與此時的第六組之間,是不是存在某種淵源?賀知年見他發愣,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怎麽了?想什麽呢?”秦時回過神來,搖搖頭,“沒什麽。”他撫摸著手中的腰牌,再看看疊得整整齊齊的圓領袍服和兩件黑色的薄甲,心裏忽然就生出一點兒疑問來,衣服倒還可以說是從庫存裏頭翻出來的,腰牌呢?這東西能做的這麽快嗎?他不過是天剛亮的時候答應了鍾鉉,這才過去幾個時辰,腰牌竟然就做好了?他翻來覆去地摩挲手中的腰牌,覺得這東西看上去做的挺細致,不大像是心急火燎地趕工趕出來的。但現在的社會又不像後世那般製造業發達,這東西能做得這麽快嗎?還是說,早在鍾鉉剛剛知道有他這麽一個人的時候,就已經安排人去給他做腰牌了?1秦時開始回憶和鍾鉉初見麵時的情形。他們在一起看歌舞,喝酒吃飯,鍾鉉詢問他和小黃豆之間是否可以自在交流,然後他就提出讓秦時帶著小黃豆給他幫一個忙……秦時思來想去,也沒有從鍾鉉的言談舉止當中找出“想要收編秦時”的蛛絲馬跡,隻能長歎一聲,這人心思好難猜啊。賀知年見他站在那裏,臉色變來變去,不覺有些好笑,“還有一件事,你剛才睡覺的時候,我出門一趟,去見了一個人。”“誰?”秦時問完,忽然反應過來,“五皇子?”賀知年點點頭,“舞馬和許昭容的事,以及你跟許昭容談好的那些條件,我都跟他說了。”秦時舔了舔嘴唇,心裏多少有些緊張,“他怎麽說?”他對許昭容說的那些話,畢竟都隻是他站在一個普通的旁觀者的角度做出的推測,萬一五皇子不想跟這些麻煩卷到一起呢?賀知年拉著他坐下,笑著說:“五皇子都答應了,他說他會想辦法找人勸說聖上,讓他同意放了許昭容去感恩寺帶發修行。等她到了感恩寺,他也會想法子關照她的生活。”秦時鬆了一口氣,“這人還挺好說話啊。”“不止是好說話的問題。”賀知年眉頭蹙了蹙,“或許是我想多了,他知道許昭容,也知道她的名字與自己的庶妃同音不同字……這正常嗎?”“正常吧。”秦時印象中的唐朝並沒有那種特別嚴苛的男女大防,世家貴族的子女都有機會參加宮廷裏的各種活動,互相知道名字,好像也不是什麽出格的事。相反,他對這位皇子的印象還不錯,覺得他不是那種不敢伸手攬事兒,怕惹麻煩的懦弱性格。賀知年搖搖頭,不再想這些沒有根據的事,“你既然已經領了腰牌,明日我帶你過去看看,還有一些手續也要盡快辦理才好。”說著,賀知年臉上就浮起了笑容。他想從此以後,秦時就是鎮妖司的人了,真真正正成了自己的同袍。他在這個城市裏有了自己的事業,有自己的薪俸,也會結識更多的朋友。他會在這裏紮下跟,慢慢地抽枝發芽。轉天一早,賀知年就帶著秦時去了鎮妖司報道。半路上聊天的時候,秦時才知道鎮妖司在塞外一戰中損失了一批老將,幸存的緝妖師被重新分派,編成了若幹小組。賀知年被任命為第六組的隊長,下麵管著大約三十餘名組員。賀知年告訴他,鍾鉉一直在籌備人手重建隴西分部。他當年在關外失利,心中一直耿耿於懷,也曾主動請纓要去隴西,但鍾鉉尚未作出決定。秦時從實際情況出發,覺得去隴西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邊關有老樊可以接應,”秦時說:“肅州有柳風語兄妹,秦州還有洛家這樣的一地財閥做靠山,黑石山還有我們的狼王從旁協助,總比到了一個兩眼一抹黑的地方更便於展開工作。”狼王聽到這話,尾巴得意得搖晃起來了他以後也可以給秦時當靠山啦。賀知年見秦時也跟他想到一起去了,不由得心中欣慰,“離開長安,你不會覺得遺憾嗎?這裏是整個帝國的中心。最有權有勢的人、這個國家最精彩的人都集中在這裏。”秦時搖搖頭,沒說太多。長安對他的意義,更像一個牽念已久的、有名的旅遊勝地。穿越一回,怎麽可以不知道長安是什麽樣兒?!如今他已經來過了,見過了朱雀大街、欣賞過了歌舞、吃過了羊肉胡餅,還進過宮,(雖然隻是冷宮),如今還可以近距離地參觀禁軍大營……就好像在他的旅遊攻略裏,需要打卡的景點都已經逛了一圈,而且也都拍照留念了。這個時候聽見導遊喊一嗓子“返程啦!”他心裏也沒有那麽多的遺憾了。再說他在這裏了無羈絆,所有的牽掛都帶在他的身上,走到哪裏去好像都沒有什麽區別。他和他的朋友家人始終都在一起。此心安處是吾鄉。秦時心想,大約就是這個意思吧。賀知年在這一瞬間,忽然就心有靈犀的看懂了秦時未說出口的意思。他想笑,又忍住,隨即又覺得自己表情大約有些扭曲了。他抬頭望向天空,笑歎一句,“大約要下雪了。”秦時也隨著他的動作抬頭看了一眼烏沉沉的天空,點了點頭,語氣輕快,“好啊。”長安的冬天比隴西要潮冷許多,烏雲壓下來,空氣有一種奇異的憋悶感,路邊幹枯的樹枝也紋絲不動的。“長安的冬天,一直這樣嗎?”秦時感受一下溫度,覺得不穿大氅好像也沒啥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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