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蘭因看到了秦時的眼睛,也看到了他眼裏的那一點不忍很久沒見過這般心軟的少年郎了。水蘭因微微一笑,對魏舟說:“您也看到了。我肉身損毀,妖丹的裂紋也愈來愈大……我撐不了太久了。咱們就長話短說吧,毀壞大陣的主犯是我,陣中巨蜥一族妖力充沛,他們是我的幫手。還有重明鳥夫婦,它們有求於我,不得已受我脅迫,也幫了一點兒小忙。至於大陣裏的其他妖族,趁火打劫,都出了點兒力。”魏舟頜首。封妖陣裏關著的都是什麽樣的妖,他心裏一清二楚。這些家夥唯恐天下不亂,一旦意識到有人在破陣,一定會千方百計的參與進去。對於重明鳥夫婦的“小忙”,魏舟也持有懷疑的態度。他跟這兩位瑞祥也是打過交道的,對於他們爆炭一樣衝動又急躁的性格可謂是印象深刻。不過水蘭因已經攬下了所有的責任,魏舟也不必特意去找重明鳥的麻煩。“封妖陣被毀,外麵大約亂套了。”水蘭因臉上露出抱歉的神色,“我留在這裏,就是等著大人們來問責。”魏舟歎氣,臉上露出沉痛的神色,“外麵的亂,不是罰了你一個人就能解決的。除了大陣裏逃出去的這些,還有從雁門關外一路逃到這裏的蠱雕。你大約還不知道,精絕、且末、樓蘭……這些地方都已經沒有活人了……”水蘭因的眼神呆滯了一下,良久之後他長長舒了口氣,“我沒想到……”他沒想這樣,沒想毀掉人類居住的城池和村莊。他隻想安然無恙地救出所有的兄弟,帶著他們返回家鄉。“現在說這話沒有什麽意義。”魏舟歎氣,“再說,外麵的事也不該由你一人負責。”蠱雕一族逃竄到了大漠上,一座城一座城地屠戮,這個鍋不該由水蘭因來背。畢竟妖族當中,像蠱雕這樣成群結隊的去禍害人類的棲居地,將他們斬盡殺絕的種族也是極少數。修煉不易,大多數的妖族都不會聚在一起修煉,而是更偏好獨來獨往。陣外的慘象,水蘭因隻能說是一個推手。秦時這個時候心裏的感覺也是有些矛盾的。他覺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還是有道理的。就好比水蘭因做事不會去想這麽做對人類有什麽影響,放出去的妖族會不會傷害人類。人類在他心目中大約跟這大漠上的石頭、草叢裏的蟲蟻沒有什麽區別。但這能怪他嗎?秦時作為一個人類,他在做出決定的時候,也同樣不會去考慮這樣做會不會對樹上的麻雀,屋外的走獸有什麽影響。立場不同,考慮問題的角度也會不同,這是誰也無法回避的事實。水蘭因虛弱的看著魏舟,說出的話卻斬釘截鐵,“鎮妖司要怎麽處置,某絕無二話。”魏舟又歎,“我處置了你又有什麽用呢?”外麵已經亂成那個樣子,不是說處置了水蘭因,就能將一切破壞都扭轉回去。再說水蘭因已經虛弱至此,能不能活到鎮妖司處罰他,都還兩說。水蘭因的神情也有些頹喪,他指了指水關山,“大陣裏逃走了誰,留下了誰,本體妖核是否毀壞……這些事我已經讓她做了詳細的記錄。”水關山連忙起身,“請仙師隨我去取名單。”賀知年接收到了魏舟的一個別有用意的眼神,忙說:“我去吧。”魏舟頜首,“你且去,小秦留下。”賀知年愣了一下,他以為魏舟和水蘭因之間有什麽不能讓外人聽的話要交流,沒想到他們會留下秦時。秦時也愣了一下。他衝著賀知年點點頭,表示自己沒事。賀知年起身,隨著水關山去了收藏名單的地方。這兩人一走,魏舟看著秦時的視線就詭異了起來,“小秦,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支開老賀?”秦時搖頭。魏舟摸了摸下巴,露出一副神棍的嘴臉,“我隻是有話想問問你……你的命盤極為奇特,沒有過去,也很難看清未來……你猜猜,當你突然間出現在命盤上的時候,發生了什麽特別的事?”秦時頭皮發麻,心頭也湧起一股寒意。他沒想到魏舟竟然能看出這些……“什麽意思?”他的頭腦有些混亂。他會出現在這裏,是因為執行任務的時候,被他們包圍起來的大妖自爆妖核,撕開了時空。但他聽魏舟的意思,似乎同一時間,在這裏也發生了什麽了不得的事。“你出現的時刻,”魏舟老神在在的說:“就是水蘭因自爆妖核,轟開封妖陣的時刻。”秦時傻眼了。他沒想到真相會在這樣一個場合裏被揭開,原來在相同的時間,兩個不同的時空裏都發生了劇烈的爆炸。就好像神秘的時空通道的兩端同時被暴力破開,他這個倒黴蛋被卷入其中,瞬間從一端傳送到了另外的一端。但在不同的時空裏,或者說兩個平行世界裏,兩個大妖同時自爆妖核的幾率又有多大?!而且兩次爆炸還必須得互相對應上?秦時聲音發顫,“那我還能回去嗎?”魏舟有些遺憾地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你是外來之人,命盤奇特,我道行不夠,看不清楚你的未來。”秦時的第一反應是鬆了口氣,緊接著便覺得心頭茫然,難以分辨自己心裏到底是慶幸多些,還是失落更多謝。一杯茶順著石桌推了過來。推著茶杯的手指修長,蒼白的皮膚看上去仿佛半透明一般。秦時抬頭,見水蘭因雙眼之中帶著歉意,語氣也是十分柔和,“之前秦兄弟說謝我在地洞裏伸出援手……此事不值一提。反而是我,對秦兄弟多有虧欠,有什麽需要我做的,秦兄弟隻管提就是。”秦時搖搖頭。他走路也踩死過螞蟻,小時候養過兩隻小雞也都沒養活……這些事難道也要去一一賠償嗎?!秦時喪氣的想,要怪也隻能怪自己命不好。 第66章 水墨畫卷魏舟和水蘭因後麵又說了什麽, 秦時沒聽。他也沒心情聽。雖然以前也有所懷疑,但確切的知道自己會被困在這個陌生的時空或許它都不是曆史上真實的時代,而是一個類似於“三千小世界”這樣的平行空間, 秦時的心情很難開懷得起來。魏舟和水蘭因還在討論有關封妖陣的問題, 無非就是大陣能不能修複,剩下的妖怪們又要如何處理之類的, 這些秦時不懂,他也插不上話, 隻能呆呆的坐在一邊考慮自己的前途問題。如果回不去,他得想好要怎麽在這個陌生的時空裏生活下去。秦時掰著手指頭盤算自己都有什麽生活技能。學曆什麽的……沒用。會更換家裏的水龍頭、維修熱水器、洗衣機……沒用。開車、開船、開飛機……沒用。會拆卸槍\支、維修突擊隊裝備的儀器……也沒用。他的所有優勢都在這裏失效了,反而短板明晃晃的暴露了出來: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野外生活的經驗也不足……勉強能算是個練家子,會打架,會使用冷兵器, 還會一點兒暗器。但比不了土生土長,從小就開始練童子功的武人。對了, 他還是個半文盲。繁體字隻會看, 不會寫。生活常識也沒有。無論到哪裏, 他都不認路。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不但沒錢, 還沒有掙錢的技能。秦時很沮喪地抱住頭。他要怎麽過生活呢?總不能真的跟著賀知年去給他做家將吧?!話說連個身份證明都沒有的人,想靠一把子力氣掙錢吃飯……行得通嗎?!水蘭因倒是表示會作出賠償,但他一個支撐不了多久的蛇妖, 又能補償他什麽呢?!最為迫切的身份問題, 魏舟這個活神仙倒是有可能幫上點兒忙。秦時正胡思亂想, 就聽水蘭因又咳嗽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秦時的錯覺,隨著水蘭因咳嗽的越來越厲害, 他的身形也仿佛變得透明了起來。秦時知道,妖怪所說的妖身就是精神體, 是單純的妖力,本質是一團能量。精神體是不會咳嗽的。水蘭因此刻反應出來的應該是他本體的症狀,他本體的傷勢已經很嚴重了妖核碎裂,蓄積在妖核中的能量一絲一縷散逸出來。等這些能量散逸光了,精神體也會隨之消失。秦時打了個冷戰,“妖核碎裂,修為盡失……你還有本體啊。”從頭修煉或許很難,但對水蘭因這樣的大妖來說,不過是重來一遍的事,或許……也不是那麽難?水蘭因一隻手放在唇邊,指尖還沾著一點嫣紅。他盯著指尖的那一點紅色,頗有些惆悵地搖了搖頭,“修煉一事,於我而言隻是意外。再說我本體也受了傷,要養回來不知要多久……費那事做什麽。”秦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這個水蘭因,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隨你們處置吧,反正老子也不想活了。秦時可以確定了,不是自己產生了幻覺,而是水蘭因的身影真的在慢慢變淺。像墨水在清水裏化開,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雙腿都已經變成了霧蒙蒙的一團空氣。在他們的頭頂上,清晨的光線已經被不知何時而起的烏雲遮擋住了。烏雲擋住了太陽,卻擋不住太陽散發的光芒,反而在烏雲之上映出了一道圓環,像一道虹,卻又呈現出詭異的暗色。魏舟歎了口氣,“妖也是天地間的靈物。大妖隕落,天生異象。”水蘭因靠回了山石之上,五官都已經有些模糊的臉上露出一個有些釋然的淺笑。而聚攏在他周圍的薄霧在他麵前分分合合,淩亂的線條慢慢地歸攏在一起,形成了一副水墨山水的畫卷。小橋流水,屋宇宛然,遠處是隱沒在細雨中的山巒。這似乎是一副南方山村的生活場景。屋門被推開,一個頭挽雙髻的小丫頭蹦蹦跳跳跑了出來。不知為什麽,明明隻是煙霧繚繞中隨意勾勒的畫麵,秦時卻有一種每一根線條都精工細琢的感覺。小丫頭圓嘟嘟的臉蛋也顯得格外傳神。他尋思,這大約是水蘭因記憶裏的畫麵?小丫頭的周圍出現了星星點點的黑影,她手裏捧著碗,開始往地上撒東西。大約是在喂雞。她像是突然間看到了什麽嚇人的東西,手裏的碗一扔,轉頭蹬蹬蹬跑了。秦時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在籬笆的後麵,看到細細的黑色一條。小丫頭跑走之後,很快又跑了回來。她有些緊張地捧著另外一個碗,哆哆嗦嗦地放在了籬笆旁邊。明明嚇得要死,偏偏又心軟得不行。秦時看到這一幕,心中都生出了一種柔軟的感覺來。爬在竹籬笆上黑色線條繞了下來,湊近了那隻小碗。下一秒,小碗變大了,細細的小黑蛇也變得粗大了一些,喂蛇的小丫頭也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托著腮蹲在一旁看著黑蛇喝水,臉上已經沒有了懼怕的神色。霧氣凝成了一扇窗,窗戶半開。從外麵望進去,喂蛇的少女正在收拾東西,但她的動作卻慢吞吞的。她停下來,衝著窗外歎了口氣。“小蛇,”少女惆悵的說:“我不想嫁人。”煙霧散開又聚攏,變成了陌生的小庭院,少女挽著婦人的發髻,正蹲在牆角的水井旁邊洗衣服。她瘦了許多,神情也有些呆滯。唯有在夜幕降臨,她偷偷摸摸在窗外放一碗清水的時候,雙眼之中會閃動著鮮活的光彩。秦時站在封妖大陣裏,旁觀了一個女子從小到大的半生光景。他看到女子在婆家操持家務,到了吃飯的時候卻隻能縮在院角,捧著殘破的小碗吃一口剩飯,也看到她的丈夫醉醺醺地回來,抓著她的頭發往門框上撞。鮮血從女子的額頭流下來,她卻望著畫麵之外,做一個無聲的口型:“不要過來……聽話。”女子挨打慢慢成了家常便飯,在她丈夫的家裏,她仿佛是一個奴仆,誰都可以伸手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