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氏的喪事, 辦得很大, 大抵是也算得上是一種死後哀榮了。


    連遠在鄖陽的族中親眷,亦被接到了徐州, 來為肖氏服喪。


    陸錚這一支,人丁是略顯單薄的,隻他和陸承二人,陸家親眷來了後,倒將場合給撐起來了。


    陸家族人並不清楚肖氏的死因, 如今陸錚的身份擺在那裏, 更不會隨意揣測,加之府中下人嘴嚴, 眾人都以為, 肖氏是壽終正寢,雖覺得以她的年紀, 似乎是早了些, 但想到她偏頗的性子,又不覺得奇怪了。


    性子偏頗的人,往往壽不長。


    陸氏一族老走過來, 按輩分,陸錚得喊他一句十爺爺。


    十爺爺走過來,見陸錚麵上平靜,心中倒有些替他難過,揣度他心裏應當也不好受,拍拍他的肩, 寬慰道,“生死有命,不必過度哀思。”


    十爺爺正是當年替陸錚到江家說親的,在陸錚麵前很有幾分薄麵,陸錚亦敬重他。


    陸錚頷首,謝過這位長輩的寬慰。


    十爺爺又勸了幾句,忽的想到了什麽,抬手拍拍陸錚的肩,壓低聲音問道,“怎麽沒見到你媳婦兒?”


    婆母的喪事,當兒媳婦的,自然是該挑起大梁的,畢竟,肖氏這一走,江知知便是實打實的陸家主母了,當家作主的那種,可開不得玩笑。


    陸錚麵色看不出什麽,他平靜道,“她剛替我生下長子,靈堂陰冷,我讓她別過來了。”


    十爺爺倒不是個迂腐的人,一下子明白過來了,點頭了,“還是你想得周到,也是這個理,但多少還是讓她來露個麵,省得旁人嘴上說些閑話。”


    陸錚平靜抬起眼,“是我讓她不要來的,有什麽閑話,也是衝我來,牽扯她一個女子做什麽?正好十爺爺也在這兒,也替我傳個話,有什麽閑話,還是衝我來。”


    十爺爺人老成精,哪裏聽不出,陸錚這是要借他的口,管著陸家族人們的嘴,不叫他們傳些閑話。陸家的人,甭管輩分高傲氣的,還是輩分小不懂事的,誰敢說陸錚的閑話。


    說句毫不誇張的話,陸家現在幾乎是陸錚一人養活的,誰都仰仗著他。


    說陸錚妻子幾句不好聽的話,還有人敢,要扯到陸錚,那可非得是天大的膽子,才敢做的事。


    十爺爺品出意思來,把話給應了下來,“說自家人閑話算個什麽事,我們陸家自是不會出這樣的人的。”


    陸錚頷首,“我叫人送您去休息。您年紀大,不必跟著守靈了。”


    十爺爺明白他這是真心話,再者,他這個輩分,的確用不著給肖氏守靈,也沒怎麽推辭,答應下來。


    按鄖陽老家的規矩,停靈時間有長有短,短的三日,長的七七四十九日的,管事準備喪禮時,第一個問的便是停靈的時間。


    最終是陸錚定的日子,七日。


    停靈七日,今日是第五日,陸家族人一路上沒敢耽擱,才算順利趕上。


    很快,停靈的日子便過去了。


    次日,便要入殮,陸錚發話,叫眾人都回去休息。


    一想到明日還有的折騰,守靈的眾人倒也不推辭了,陸陸續續朝外走。


    同行的都是自家人,關係好的,自是走在一處,低聲說著小話,其中一個嘴碎的嬸子,一下子沒忍住,直接就問了,“你說咱們也來了好幾天了,怎麽一次也沒瞧見侄媳婦?”


    她身側同她走得近的,忙拍她的手臂,壓低聲音道,“你輕著點!別叫人聽見了!”左右看了看,見無人偷聽,她才繼續壓著聲兒道,“十叔沒跟你男人說啊?侄媳婦剛生了孩子,孩子也還小,怕犯衝了,侯爺疼惜,沒讓他們母子來。”


    問話的那嬸兒砸吧了一下嘴,嘖嘖道,“你要這麽說吧,也確實有道理。但……但是吧,我就沒瞧見過,誰家男人這麽曉得疼人的。他們成親那會兒,我也去了,侄媳婦好看是好看,我一輩子也沒瞧見過那麽俏的,但也不至於疼到這個地步……”


    在鄉下,各家各戶男人最怕的,便是被人指著鼻子說,有了媳婦沒了娘。


    這可是頂不孝的大帽子!


    因為這句話,當媳婦的人,沒有哪一個沒吃過這方麵的虧的,跟婆婆起爭執了,甭管有沒有占著理,男人總是站在娘那一邊,再疼媳婦的,最多也是到了夜裏沒人的時候,在榻上服個軟。


    可當著外人的麵,沒有哪一個不是把自己娘捧得高高的,有錯的肯定是媳婦,娘是不會錯的。


    所以,陸家嬸子才會覺得稀奇。


    她身側的嬸兒倒是道,“管這麽多做什麽。明日人一入殮,再等頭七一過,咱們就能回鄖陽了,出門一趟,骨頭都快給我震散了。”


    “也是,累啊……”


    次日,入殮。


    陸錚親自扶棺,陸家一眾晚輩哭靈,哭得震天響。


    棺被送入墓穴,陸錚親自撒下第一抔土,略帶濕氣的土落到棺木之上,隨著十幾個陸家郎君一鍬土一鍬土往下,棺木漸漸被蓋住。


    過半時,天空飄起了點小雨,雨絲灑在被蓋了一半的棺木之上。


    起初還是小雨,後來越來越大。幸好管事早有準備,讓人備了傘,取來傘,叫下人分發給眾人,省得眾人淋濕。


    這樣的時節,還是很容易得了風寒的。


    管事親自取了其中一柄白傘,撐開,上前親自替陸錚撐著。


    陸錚側頭,平靜地看了他一眼,擺擺手,示意不用。


    管事其實並不敢勸,卻鼓起勇氣,大著膽子僭越了一回,低聲道,“侯爺多保重啊,夫人和小娘子小郎君,還在幽州等著您。”


    陸錚微微一怔,眸中濃濃的冷意有些散去,他接過管事遞過來的傘,自己撐著。


    安葬花不了太多時間,加上雨下得太大了,陸錚無意叫眾人遭罪,陸家族人來參加葬禮,未必是和肖氏有什麽舊情,大多是為了他來的。


    陸錚再清楚不過,但也無意點破。


    他最後看了眼新墳,平靜轉過身,朝管事吩咐,“叫馬車過來,回去。”


    一回到府裏,眾人陸續散去,自去住的屋子換衣裳,管事操碎了心,叫膳房準備了薑茶和驅寒藥,一一叫人送過去。


    他自己則去盯著陸承用了薑茶。


    陸承很乖巧,皺著眉喝下,仰著臉,看著管事爺爺,“管事爺爺,二嬸什麽時候回來?”


    管事心裏歎氣,嘴上卻道,“路途遙遠,老奴也不大清楚,應當是快了。”


    陸承懂事點點頭,“那就好,二嬸要快點回來才好。”


    他懵懵懂懂能感覺到,二叔很難過,雖然二叔嘴上什麽也沒說,也沒哭過,但他能感覺到,二叔是很難過的。要是二嬸在的話,那就好了。


    而且,他也有點想妹妹了。


    管事替他鋪了床,看著他睡下,又囑咐陸承屋裏的嬤嬤,夜裏要盯著,要是小郎君哪裏不舒服,趕緊去找他。


    嬤嬤應下,管事才從陸承這裏出來,立馬又去了陸錚處。


    陸錚依舊住在正房,但管事每回來,都感覺,自從夫人走後,這裏仿佛一下子冷清了下來。


    以前的侯爺,也不像現在這樣,若是沒什麽必須的事,能一天都不開一次口。


    他甚至有種感覺,夫人這一走,把府裏的生氣都帶走了。


    管事敲敲門,聽見裏麵一句“進”,他推開門進去,果不其然看見那碗已經涼透了的薑湯,他送來擺在那裏,現在也擺在那裏,連位置都沒變過。


    陸錚抬眼看他,沒開口。


    管事忙道,“老奴端了碗薑湯過來,侯爺用一些吧……”


    “放著。我等會兒喝。”


    又是這一句,管事再怎麽樣,不敢給主子灌下去,那可就太以下犯上了,隻能放下,掩了門,出去了。


    可第二日,他推門進來,仍舊看見那碗被他送進去的薑湯,紋絲不動擺在原處。


    但陸錚的身子骨一貫結實,管事沒瞧出他不舒服,見他照例一大早起來,去了靈堂,便沒放在心上。


    接下來要守到頭七,儀式比起守靈,不見得簡單多少。


    管事忙得不可開交,也就把那一碗涼透了的薑湯,給忘得一幹二淨了。


    第七日上,眾人一開始的耐心,已經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勉力撐著。


    陸錚跪在靈堂之中,他跪在最前麵,離牌位最近。忽的,他朝一旁守著的管事招手。


    管事過去,陸錚淡聲吩咐道,“帶他們回去休息吧,陸承也休息去,今晚一人守便可。”


    管事也沒二話,立即挨個向跪著的眾人解釋,一一派了下人,送他們回了各自的房間,又親自抱著陸承,離開了靈堂。


    人這麽一散,靈堂驟然安靜了下來。


    陸錚抬起眼,直視著那牌位。牌位上,刻著陸肖氏三個字。


    陸錚有些晃神,忽然想到,年幼時聽過的民間傳言,逝去之人,頭七夜裏也回家一趟,又被稱作回靈。


    知知來到靈堂,見到陸錚的第一眼,便是這一幕。


    陸錚跪著,他臉上的神色很平靜,一身喪服,下頜處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似乎消瘦了一些,比起知知最後一次見他的時候,瘦了很多。


    知知心裏感到一陣酸澀的疼,她得知肖氏的死訊後,第一時間便將孩子托付給了爹爹,趕回徐州,隻是路上耗費了太多的功夫,這時候才到。


    她上前,與陸錚並肩跪在一起,一隻手,握住了陸錚搭在膝上的手,他的手以往是很暖和的,但現在卻是冰涼的。


    陸錚似是許久才有了反應,看著她。


    知知側過臉看他,望著陸錚,眼神清澈,語氣堅定,輕聲道,“夫君,我回來了。”


    然後,下一秒,知知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一下子抓得緊緊的,猶如一個溺水之人,牢牢抓住浮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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