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外邊傳來搬箱子的聲音, 青娘又將簾子拉得嚴實了幾分。


    幾日前, 剛出月子沒幾日,夫人忽的說要回一趟娘家, 去的還不是她熟知的江家,而是位於幽州的戰家。原本剛出了月子,身子還是虛,是不大適合動身的,但府裏神醫不知收了什麽重酬, 竟肯一路隨他們前往幽州。


    有神醫在側, 加上戰侯將什麽都準備妥當了,連馬車都是極為寬敞、能坐能躺、密不透風的那種, 甚至專門伺候吃食的, 都坐了整整兩輛馬車,青娘倒把那點擔憂放下了。


    青娘雖不再擔心, 可心裏仍是很疑惑。


    她回頭, 替知知整理了下蓋在膝上的軟毯,低聲道,“娘子, 咱們真要去幽州麽?”


    知知心不在焉笑了下,應了句,“嗯。”


    青娘見她這樣,忍不住幽幽一歎,想起府裏還有老夫人,便也住了嘴, 不再開口了。


    先前是礙著夫人要坐月子,不好挪動,故而不得不在府裏繼續住著。這一出月子,可不得趕緊搬出來了。


    別說娘子心裏膈應,就是她,也後怕得很。一想到那日命懸一線時,老夫人仿佛淬了毒一樣的眼睛,她身上忍不住發冷。


    侯爺不在府裏,夫人又不能處置了老夫人,唯一的法子,也就是躲著避著了。


    思及此,青娘不再問了,轉而說起了些讓人高興的事。


    “昨兒大娘子被乳母抱著,去看了弟弟,高興壞了,趴在小搖床邊,一個勁說要教弟弟說話,乳母勸了好久,大娘子都不肯走。”


    聽到孩子間的趣事,知知輕輕抿唇笑了,繼而抬起眼,對青娘道,“珠珠和小郎君都是我的孩子,我待他們自是一視同仁的。自也不許旁人在姐弟間分個高低,青娘你替我盯著,但凡有那說閑話的,早早給了銀錢遣散出去。不能叫他們壞了姐弟倆的情分。”


    她自己是在江府長大的,最是明白,這高門大戶裏的下人,更愛傳這些閑話,在小主子麵前分高低,更是常有的事。雖他們陸府未必有人敢這樣,但總還是將話擺在前頭的好。


    青娘笑吟吟應下,“您放心,奴婢一定注意。侯爺那樣疼愛大娘子,誰也不敢在大娘子麵前說這種閑話。”


    知知聞言,隻笑了下,靠在青娘寬厚的肩上。


    自她記事起,姨娘便體弱多病,且性子又清冷,知知在姨娘麵前,一向規規矩矩的。但她那時總歸還是個小娘子,見了姐姐們都有人撒嬌,心裏也還是羨慕的。


    回來後,又怕害得青娘做不完活兒,便很愛靠在青娘的肩上,看她坐在那裏縫製衣裳。


    如今再靠在青娘肩上,知知仿佛回到了那個時候,感覺自己小了不少,不再是已為人婦的江氏,不是陸家的媳婦,隻是個想要娘親抱一抱的小娘子。


    青娘微微側過身,用手一下一下撫摸著她細軟的發絲,低聲哼唱著一首童謠。


    那童謠的旋律十分熟悉,緩慢悠長的調子,伴著有節奏的車輪軲轆軲轆聲中,令知知漸漸沉入夢中。


    一覺睡醒,青娘並不在馬車裏,知知坐起身,還有些昏昏沉沉的,睡得太久了,好像有些迷糊,不知自己身處何處了。


    等回過神後,意識到自己在去幽州的路上,心裏一下子空了一下,舌根也跟著澀澀的,說不上來的滋味。


    晚間投宿,住的是城中最大的客棧,戰侯早派了人,提前他們半日趕到此處,將客棧包了下來,因而客棧裏挺安靜的。


    父女二人在廂房內用的晚膳,食材和廚子都是他們自己帶的,口味與府裏的也相差無幾,但知知就是吃得心不在焉的。


    戰胥見狀,麵上並不露端倪,隻舀了碗烏雞湯,遞過去,“補身子的,特意叫膳房熬的。”


    知知回神,接過湯碗,小小喝了幾口,捧著碗,望著爹爹,“好喝,爹爹也喝。”


    戰胥被她看得心頭一軟,他總覺得,女兒最近心事很重,自從知道他與陸家的恩怨後,便一直悶悶不樂,但在他麵前,又總是擺出沒什麽的樣子。


    這樣的知知,太懂事,也太乖巧,令戰胥心軟得一塌糊塗。


    戰胥深呼一口氣,沉聲道,“你若不想去幽州,爹爹也不逼你,咱們返程吧。這恩怨是我與陸家的,你不知情,最是無辜。我一力承擔——”


    “爹爹——”知知垂下眼,打斷了他,“不是說好了麽,要回去看娘親的。我還沒給娘親磕過頭。至於那些事,我相信,等夫君回來了,他心中會有決斷的。我在幽州等他過來。”


    戰胥不忍,張了張嘴,卻見知知神色堅定,仿佛下了決心一樣,隻好將心裏的話按下。


    知知抬起手,夾了一筷子炒南瓜藤過去,“我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了,爹爹嚐嚐。”


    戰胥沉默片刻,終是點點頭,“好。”


    也不知應的是那筷子南瓜藤,還是那句“夫君會有決斷”。


    從徐州到幽州,不算太遠,但因為走得慢的緣故,路上耗費的時間不少,因而也花了快一個月的時間,才入了幽州城內。


    戰氏據幽州多年,勢力根深蔕固,戰侯更是幽州民眾心中的守護神,有他在,幽州才能抵禦來自遠東和各州的覬覦,成為難得的安居樂業之地,幽州百姓才能在這片寒冷的土地上,開荒種植,安身立命。


    從戰胥進城露麵的那一刻,整個幽州都仿佛炸開了一樣。


    將近一年的時間,戰侯都很少在幽州露麵,事務都由世子戰瑾代為處理,雖然戰瑾也頗得民心,但比起其父戰侯,自是還要差了幾分的。


    幽州百姓追著車隊,雖然驚訝於那個與戰侯同乘的漂亮小娘子,但倒也未曾大聲喧嘩,仿佛頗懂得戰侯的規矩,隻一路相送,順便交頭接耳,彼此詢問著。


    “那小娘子是誰,怎的與戰侯同乘?”


    “難道是世子的掌上明珠?好像也沒聽說世子娶妻了啊?”


    被眾人議論注視著的小娘子珠珠,倒是絲毫不怯場,大大方方坐在外祖父身前,烏溜溜的眼睛望著擁擠的人群,圓乎乎的小臉上露出甜甜的笑。


    她這一笑,倒是在幽州百姓間,拉了不少好感。


    幽州百姓對戰胥的愛戴,是無需贅述、毋庸置疑的,愛屋及烏的情懷影響下,對被他抱在懷裏,顯然與他關係匪淺的小姑娘,也多了幾分喜愛。


    更何況,小姑娘生得精致,還這樣討人喜歡。


    知知坐著馬車內,看不到外麵的情形,但也能聽見百姓的議論。


    青娘從外入內,知知便問她,青娘笑嗬嗬道,“咱家珠珠娘子好生大氣,絲毫不怯場,看得那些百姓們啊,那叫一個喜歡。”


    自家閨女,自然還是自己最了解的。珠珠打小就不愛鬧騰,比起同齡的小娘子,更沉穩些。再者,在兗州徐州時,她也是跟著爹爹見過大世麵的人,一般的場合,還真嚇不到她。


    知知抿唇一笑,想起自家女兒花孔雀似的,就覺得有趣。小家夥興許不但丁點不怕,指不定心裏還覺得奇怪呢,怎麽走到哪兒,都有這麽多人追著她看。


    想起小家夥捧著臉臭美的模樣,知知搖頭輕笑。


    青娘見狀,一邊替她簪發,一邊道,“幽州與徐州真是大有不同,這邊的人都生得高大些。奴婢方才看了眼,就連女子身高都高些。”


    知知望著鏡子的自己,眉眼溫柔一笑,道,“我從前在書上看過,幽州北地的女子,的確更高挑些。”


    青娘笑應,又湊趣說了幾句,說話間,馬車不知何時便停了下來。


    青娘趕忙將最後一根花簪簪上,替知知整理了衣裳,又取了麵紗來,替知知戴上,在腦後的發髻處,精致的金鉤那樣一勾,麵紗便穩穩戴住了。


    片刻,馬車車門被打開,車簾緊接著也被拉開了,戰胥上了馬車,他比知知和青娘高了許多,在馬車裏,還得稍稍低下頭,免得撞到。


    他入內,朝知知伸出手,“我們到家了。”


    他說這句話時,語氣並沒什麽特別的,但莫名的,知知聽了後,眼睛跟著一下子濕了。


    她使勁兒眨眨眼,忍下淚意,彎彎眼睛,露出個高興的笑,“嗯”了句,“我們到家了。”


    下了馬車,圍觀的百姓是早被散去了的,但陣仗並不小。


    偌大的侯府外,站了許許多多的人,丫鬟婆子、侍衛管事、甚至還有些看上去,並不似下人打扮的,知知一個也認不出,但爹爹沒讓她給任何人行禮喊人,她便也隻是頷首示意。


    站在最中間的,則是兄長戰瑾。


    戰瑾麵上滿是高興,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小妹,哥哥來接你。”


    他是真的很高興,同時也很驚訝,驚訝於父親竟然真的把小妹帶回來了,照著陸錚那個性子,父親居然真的把他的心肝肉帶回來了?


    收到信的時候,戰瑾還是半信半疑的,直到兄妹相見時,他才不得不感慨,比起父親,他還是差遠了啊!


    戰胥抬抬手,“進屋吧。”


    又轉頭問戰瑾,“你妹妹的院子,可收拾出來了?”


    戰瑾立馬道,“早就收拾好了,小妹有什麽住的不舒服的,定要和我說。我也是頭回收拾娘子的住宅,想得不周到的地方,還請小妹見諒。”


    說罷,又朝被父親抱在懷裏的外甥女伸出手,笑眯眯的道,“珠珠,還記不記得我?”


    珠珠高高興興喊人,“二舅舅!”


    戰瑾接過珠珠,十分疼愛,“珠珠真聰明!二舅舅給珠珠準備了好多好東西,等會兒帶你去看!”


    珠珠一貫是個懂事的小娘子,嘴甜得很,立馬抱住二舅舅的脖子,親親熱熱道,“謝謝二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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