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 徐州已經下過好幾場雪了。


    離知知生產的日子, 也越來越近了。


    青娘日日提著心,守在知知身邊, 生怕她什麽時候滑了或是疼了,連錯眼都不敢錯的。


    知知自己倒不像青娘那樣緊張,該吃就吃,該喝就喝,什麽都聽大夫的, 除了偶爾擔心還在外打仗的陸錚, 其餘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一心養胎。


    非但自己不緊張, 她還勸青娘, “你也別緊張,我這都是第二胎了, 前頭生珠珠的時候, 不也是什麽事都好好的麽?”


    青娘心裏仍吊著,麵上倒是一派受教點頭,“您說的是, 您福氣大,命中帶福,定然能順順利利、平平安安生下小郎君的。”


    說完,一出房門,立馬換了張臉,將整個後院上上下下, 從管事婆子到奴婢小廝,挨個敲打了一番。


    又把準備好的穩婆和乳母們查了個一清二楚,就差把幾人的祖宗十八代都查了個遍,確保幾人身家清白。


    什麽都安排好了,才稍稍安心些。


    青娘這樣緊張,有一人的緊張,與她相比,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便是剛認了女兒的戰胥了。


    戰胥如今仍長住在徐州,幾個月回一趟幽州,大把的時間都留在陸府。


    對於女兒懷孕這件事,戰胥起初是沒什麽太大的感覺的,他一輩子隻有江若一位妻子,而江若懷孕生女時,他還在遠東打仗,對於女子懷孕產子之事,他沒有太大的概念。


    直到親眼看著知知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來,他才第一次真切意識到,原來女子懷孕的過程這樣的。


    懷胎十月,一朝瓜熟蒂落。


    說起來隻是短短一句話,但懷胎十月是怎樣的折磨,沒有經曆,或是沒有親眼目睹的人,是永遠無法體會到其中的艱辛。


    三個月前,胎兒未穩,連打個咳嗽,都心驚膽戰,小心翼翼。與此同時,還伴隨著害喜等症狀,但為了腹中孩子,吃不下也要吃。吃了就吐,也還得吃。


    好不容易滿了三月,害喜症狀減輕了,隨之而來的更是大大小小數不清的不適。什麽頭暈胸悶都還算輕的,小腿抽筋、浮腫、腰酸背痛,幾乎是每個懷孕女子都不得不經曆的煎熬。


    戰胥從前從未想過這些,在他心中,懷孕生子是女子一生遲早要經曆的事,不過是或早或晚罷了,但目睹女兒懷孕到臨產的日子,卻徹底改變了他原本的想法。


    心疼知知的同時,他會忍不住的想,當初失去他的音信後,江若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一日日忍受著懷孕期間的各種痛苦,還堅持為他留下知知的。


    他越是想,越是覺得悔恨,越是悔恨愧疚,越是堅定一個念頭。


    他一定要保護好知知,他已經失去阿若,絕不能再失去阿若留下的女兒。


    ……


    交州囷郡


    陸錚昨日剛打完一戰,得勝歸來,麵上神情卻淡淡,看不出有多高興。


    手下大將倒也體諒他,俱言簡意賅說了事,便很快退了出去。


    幾人出去,管鶴雲又匆匆而至,將當下的情況說了。


    陳釗一死,陳家便陷入了被動之中,與陸錚一方而言,自是該趁勝追擊,一舉拿下陳氏的大好時機。


    但先是蔣家起兵攻兗州,陸錚正準備反擊,才冒了個頭的蔣家軍隊,便被他嶽父戰胥那邊派人壓了下去,連人帶兵,逐出了兗州。


    蔣家不死心,扭頭換了個方向,不知何時與陳寅勾搭上了,兩家結盟,蔣家派兵協助陳氏。


    這樣一來,原本在陸錚計劃中應當很快能收尾的戰事,一下子被拉長了。


    輸贏還在其次,但這便徹底打破了陸錚原本的計劃。


    管鶴雲也明白他這幾日的不虞,來之何處,雖能理解,但多多少少在心裏有些感慨,自己這位主公什麽都好,比起從前自己投他時,幾乎是突飛猛進的變化,尤其是野心、用人和大局觀方麵。


    若說從前的陸錚,還隻是個獨占一州的太守,現在的他,更像一個值得人追隨服從的主公。


    他心懷天下,打仗時殺伐果決,是最強大的戰神,所有人心裏的主心骨,永遠打不倒的強者。但一旦停下,便又能仁慈待人,尤其對尋常百姓,他從骨子裏顯露出的那種憐憫世人的情緒,很大程度上中和了他的冷硬強勢,令更多的謀士也好,將領也好,不遺餘力、忠心耿耿的追隨著他。


    在這一點上,管鶴雲也不得不感慨,自己當初的確沒選錯人。


    但另一方麵,他又覺得,陸錚有時候有不那麽像一個主公,尤其是在男女之情方麵,陸錚太過專情,甚至到了癡情的地步。


    按說這是主公家事,管鶴雲並不認為自己該逾矩去管這些。


    但就作為旁觀者,他都不免覺得,陸錚未免太過看重江氏,有時候他甚至會懷疑,興許在陸錚心中,他們拚死拚活打下的天下,還不如江氏來的重要。


    作為高位者,太過專注於男女之情,耽於情愛,尤其是過於寵愛一個女子,其實並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曆代皇朝,有多少外戚作亂,寵妃霍亂朝綱的事,乃至犯下大錯。那是天底下最高的位置,掌握著天下最大的權勢,他對於某一個人的偏愛和縱容,會打亂朝堂的平衡。


    管鶴雲腦中無數念頭閃過,心中有些憂慮,但當抬起頭,撞進陸錚沉靜漆黑的眸子,看見那裏邊的堅定和不容動搖的神色,又將一肚子的話都咽下了。


    “交州隻怕一時攻不下,蔣家這一插手,雖於大局無太甚影響,但多少會誤些日子。另外,並州裴氏來信,言,並州太守與蔣家結盟,乃他一人一意孤行,裴氏從未與其合謀,並州百姓更是毫不知情,全然無辜。信中還言,請主公寬厚,萬勿牽連無辜百姓,主公入並州之日,裴氏願奉主公為主。”


    這封信來的挺意外,就連管鶴雲都沒想過,並州裴氏居然是第一個投誠的。


    主公在和陳氏的戰事中,幾乎是壓著陳氏打,陳氏的地盤,也被奪了大半了。勝負已明,不過是陳氏不死心,還與同樣不死心的蔣家結盟,拖著戰事而已。


    但明眼人都明白,這一場仗,隻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這樣的情況下,有人投誠,絕非奇怪的事,單說前往徐州獻計獻策的謀士和認主的武人,便不在少數,且一日多過一日,將管鶴雲先前用於安置謀士的屋子都住滿了。但有頭有臉的士族,卻是一個都無的。


    裴氏,還是第一個。


    當然,無論裴氏是識趣,還是畏懼,裴氏的投誠,總歸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管鶴雲也是這樣想,才特意把這事拿出來說了。


    但他開口後,卻十分敏銳的察覺到,自家主公的心情仿佛更差了,臉色更沉了些。


    這——他就弄不明白了?


    前邊戰事拉長的事,主公不高興還情有可原,但裴氏投誠,怎麽想都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啊?


    “嗯,還有別的事麽?”陸錚麵無表情,抬起臉,看著麵前的管鶴雲。


    管鶴雲一腦袋問話,心裏糊塗了,小心翼翼道,“主公可是與裴氏有什麽不快?若是有,那裴氏的投誠——”


    話沒說完,被陸錚打斷了,“沒什麽不快,投誠之事,你處理便可。”


    管鶴雲鬆了口氣,這意思便是說不用針對裴氏做什麽,接受投誠就行了。


    眼看陸錚的眉心又蹙了起來,管鶴雲道,“那屬下先告退了。”


    “嗯,近來事多,辛苦你了。”


    陸錚沒遷怒於他,甚至語氣緩和地寬慰了句。


    管鶴雲謙虛了幾句,朝外走了幾步,想了想,又回過身,道,“夫人最是善解人意,此次戰事吃緊,主公無法回徐州,夫人定不會怨怪,主公也莫要太過憂心。我那行醫的好友,我已擬信過去,請他務必在夫人生產前趕回徐州,夫人定能平平安安的。”


    他說罷,便微微頷首,退了出去。


    陸錚留在帳內,不由得反思,他這段時間的煩躁,表現得這麽明顯麽?


    就連管公也看出了他的焦慮。


    反思了片刻,陸錚心裏更煩了。


    怎麽可能不擔心?


    他的妻子,獨自在徐州,肚裏懷著他的骨肉。


    懷胎十月的艱辛,一朝分娩的痛苦,陸錚隻要一想到這些,便寢食難安,恨不得立即回徐州。


    身為人夫,身為人父,於情於理,他都應該守在妻女身邊。即便如很多人所言,他回去了也不能如何,既幹不了穩婆的活,也幹不了大夫的活。


    可那又如何。


    但他又結結實實被絆住了腳,交州戰事離不開他,幾個月的仗打下來,死傷無數,耗費巨大,他必須一次性拿下陳氏,不可能無端收兵,日後再勞民傷財一次。


    他其實知道,隻要他開口,說不打了,要回徐州。沒人敢攔,管公不敢,帳內大將不敢,諸多謀士也不敢。


    就連管公,也隻敢這樣隱晦地安排,暗示他放心。


    他們不敢勸他,唯一勸他的,卻是在這件事中,受了最大委屈的知知。


    知知親自擬信,一封信從徐州送了過來,言語平實,沒什麽華麗辭藻,句句都在讓他安心,勸他安心留在交州,打贏了再回。


    還道,“顯懷後,偶爾青娘允我出門鬆快一次,便常有擅看懷相的老婦,指著我道,說我懷的定是個郎君,言辭鑿鑿,害得我都信了幾分,越發覺得,與懷珠珠那會兒比,的確不大一樣。小郎君生於夫君在外打仗時,日後定然也是個能承襲父願的。”


    陸錚又將那信看了遍,放下信,再沒提及回徐州之事,隻是打仗時,比以往更凶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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