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猛送人出城, 安頓好後, 第二日便趕了回來。


    蔣鑫大軍來得很快,在離廣牧不遠的邵坡集結, 張猛同一眾留守的將士晝伏夜出,幾乎顧不得其它。


    重兵在側,虎視眈眈,隨時都可攻城,從第二日起, 廣牧郡中便開始流言四起。


    有人言, 陸錚與大軍困於豫州,受戰事牽製, 一時趕不回廣牧, 此番蔣鑫又來,廣牧怕是不保了。


    又有人言, 陸府家眷早已第一時間撤出廣牧, 全郡百姓成了棄子,廣牧已經被舍下了。


    種種流言,漸漸在廣牧傳開, 一是陸錚不在廣牧,百姓本就少了主心骨,自然心焦。其次,蔣鑫與廣牧有舊恨,曾兵敗城外,一度成了全天下的恥辱, 更曾說出過屠城的言論,更是令百姓心生畏懼。


    流言沸沸揚揚,連青娘都有耳聞,知知自然不會不知。


    她叫了青娘來,道,“青娘,替我穿衣,另外,備馬。”


    青娘微微一怔,驚訝道,“娘子這時候要出門?有什麽事吩咐奴婢便是了,眼下還是不要出門的好。”


    知知微微搖頭,“這事,旁人替不了,需得我自己出麵才行。”


    說罷,也不多說,在青娘的服侍下,穿戴好,她並未穿的多麽的華貴,一襲月白的裙衫,外罩了一件白底芍藥刺繡的披風,行走間露出竹枝傾斜圖案刺繡的裙邊。發髻並未用什麽金釵,用的是玉簪發飾,一支斜插於發髻,並無擾人的叮咚步搖,愈發顯得端莊大氣。


    “不用唇脂了。”知知望了眼鏡中的自己,隻讓青娘給自己畫了眉。


    出門,馬車已在門外等候許久,知知提著裙擺,抬步上了馬車。


    這馬車並非平時趕路時的車,內裏十分寬敞,可容納七八人,有一小桌案,上置精美茶具。兩邊窗牖精致,雕花紋飾極美,外層是散發著珠光的珠簾,中間是一層棉布簾子,內層是透光的紗簾,既保暖透亮,又不會讓外邊窺視大車內裏。


    知知坐下,微微整理了一下衣裳,坐直了身子,盈盈道,“青娘,將簾子卷起。”


    青娘微微一怔,此時才反應過來,知知的打算,忙將珠簾等卷起,隻露一層紗簾,馬車隨之動了起來,紗簾被風卷起,露出大車內裏的景象。


    於是,這一日,全郡憂心忡忡的百姓俱瞧見了這一幕。


    太守府的大車途經東大街,透過精致的窗牖,人人都能窺見,太守陸錚之妻如洛神般,端坐其上,神色從容,並無半點慌亂之意。她梳著端莊的發髻,隻用了玉簪,唇上未點絳色,雪白麵頰被冷風吹得微微泛紅,眸色清亮,唇邊始終帶了絲沉穩笑意。雖冷風不絕,卻始終不見車簾落下。


    百姓們俱激動望著緩緩行駛著的大車,卻無一人追著大車,隻是靜靜地、默不作聲的看著……


    待馬車走遠,百姓才交頭接耳,彼此道,“陸夫人還在!誰說陸家棄城而走了!”


    “太守夫人尚在,太守定然是要回來的!”


    知知出現的這一幕,很快在整個廣牧傳開,在百姓的交口相傳中,她乘車途經的畫麵,已成了眾人的定心丸,此前沸沸揚揚的流言,頃刻之間沒了下文。


    從東大街經過,江知知卻沒回太守府,而是去了軍營。


    聽聞她來,張猛等將領俱匆忙來迎,除張猛外,其餘數人同這位鮮少出門的主公夫人並不熟,雖匆忙前來,卻心中多少有些埋怨。


    這時候來軍營,不是給他們添亂麽?


    知知自然瞧得出他們在想什麽,卻並未多說什麽,隻道,“張猛將軍,我前來替夫君慰問將士。”


    張猛第一反應便是,“夫人怎可涉險!”


    他身側幾位將領,亦露出了隱隱不耐的神色。


    知知卻隻是道,“將軍若不替我安排,那我便在營中走一走好了,不會耽誤什麽。”


    說罷,緩步向前,張猛同幾位將領自然不能舍下她一人,不得已跟在她身後。心中不由得埋怨,這時候來添亂,難道還嫌他們不夠忙的麽?


    走著走著,幾位將軍的臉色都變了。


    知知走在前方,她並未尋人說話,也未打擾練兵的將士們,隻在一側走過,神色從容。但她途經之處,無人不朝她看去,俱不知何時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這時,有一年輕的小兵看得忘了路,啪的一聲跌倒在地。


    知知示意青娘去扶,稍稍站定了,輕聲道,“小心些。你多大了,家中可娶了妻子?”


    小兵結結巴巴答道,“回夫人,我……我十七了,還未娶妻。”


    知知笑著點頭,“那待打贏了這場戰,我出麵替你說個媳婦,可好?”


    小兵呆在那裏,沒想過高貴的太守夫人居然會同自己一個小兵說話,還是身邊人推了他一下,才反應過來,急急忙忙點頭,“多謝夫人!”


    知知並未多言,微微笑了下,正欲走之時,小兵驀地大聲喊了句,“誓死守住廣牧!”


    頃刻間,四麵八方的喊聲匯聚,或粗糙或沙啞或清亮的喊聲,漸漸匯聚在一起,形成一道幾乎捅破天際的吼聲……


    憋屈了數日的兗州將士,在這一刻,在看到主公之妻親臨軍營的一刻起,意識到自己和廣牧並未被舍棄,用吼聲宣泄著內心此前積累的畏懼和迷惘,用整齊劃一的口號,宣誓著自己守住廣牧的決心。


    在場的士兵,大多都是廣牧當地人,或是在廣牧成家了,身後是千千萬萬的家眷,腳下是絕不可退讓一寸的故土。


    他們的父,他們的母,他們的妻,他們的子,他們的女,他們的兄弟姊妹,都在這裏生活著,有權有勢的人可以舉家逃離,但他們不行,普通老百姓不行。


    他們世世代代住在這裏,祖祖輩輩在這裏求生,離開這裏,成為難民,活下去的可能更加微乎其微。


    幾位將領俱被這場麵給震住了,驀地反應過來,主公之妻親臨軍營,比他們喊話一百遍更有用,更能鼓舞士氣。更何況,夫人還懷著主公的孩子,這個孩子就像一根定海神針,將所有人的心都定住了。


    ……


    回到太守府,知知才露出些許疲倦,坐在軟凳上,半晌都不想動。


    青娘心疼她,卻也沒法子替她,蹲下/身,替她脫了鞋襪,將她綿軟的腳丫子抱在膝上,輕輕按著。


    知知漸漸有了困意,乏勁兒也上來了,懷孕婦人本就容易累,更何況她今日一天都在四處奔波,走到哪裏都不能鬆懈,背挺得直直的,身子緊緊的,絕不能讓人看出丁點兒疲態,否則她今日這一趟就白走了。


    因此一天下來,她是真的累的不行了,她勉強用了些粥,便在榻上歇下了,還特意囑咐青娘,“青娘,明日卯時記得喊我起身。”


    青娘應下,聽到這裏,她便整個人一下子陷入了黑沉沉的夢鄉,睡得幾乎毫無知覺。


    第二日,蔣鑫攻城,知知哪也沒去,就坐在前廳。


    等到夜幕西下,廣牧百姓提心吊膽的一日的心,終於落了地。


    廣牧守住了。


    至少,今日,廣牧守住了。


    張猛一身盔甲來到太守府,知知在前廳接見了他,此時的張猛,早已不提送知知出城的事了,一來此時城中壓根離不開他,二來,知知的存在,的的確確成為了全郡百姓同將士們的定心丸。


    “夫君何時才能趕回來?”


    張猛麵上尤有道傷疤,還是今日守城時受的傷,整個人看著更顯凶狠了幾分,但在知知麵前,卻十分的恭敬,道,“至少還要五日。”


    這還算是快的,陸錚此時在徐州,又被陳氏兄弟的人馬牽製著,五日已經算是豁出去了。


    知知緊緊抿著唇,輕輕頷首,道,“我知道了,這五日,定要守住廣牧,等夫君歸來。明日起,我隨將軍登城門,以振奮士氣。”


    張猛聞言驚訝至極,但仿佛又隱隱約約猜到了她會這樣做,夫人看似柔弱嬌怯,實則內裏堅韌。猶如藤蔓,看似柔弱,依靠旁物求存,實則再是堅韌不過。


    “將軍回去吧,明日還有大戰,要拜托將軍同諸位將士了。”


    第三日,蔣鑫再度集結大軍,猛攻廣牧。


    兩年前,他曾離這座古城隻差一步之遙,卻敗於當時寂寂無名的陸錚之手,更痛失數名大將。因此,收到陳釗來信時,說他會牽製住陸錚的軍隊,給他契機攻下廣牧,他第一時間便答應了。


    不管陳釗有什麽算計,都比不過他要滅了陸錚之心。


    今日便是他蔣鑫雪恥之日,當初陸錚屠了大將,逼得他灰溜溜退出兗州,今日他要拿下廣牧,讓陸錚成為真正的喪家之犬!


    蔣鑫露出勢在必得的笑容,策馬奔直最前,一身赤紅大麾隨風舞動著,有雪落在他的肩上,他回身,大喝道,“我益州男兒,拿下廣牧,論功行賞!”


    “拿下廣牧!”


    “拿下廣牧!”


    陣陣衝破天際的吼聲,朝城牆逼近,投石車、雲梯等武器隨之壓向城牆,帶著火油的飛矢漫天遍地如同箭雨般。


    蔣鑫端坐馬上,抬手勾起弓箭,指尖輕放,一箭射出,擊落角樓的軍旗。


    隨著那軍旗落下,蔣家大軍顯然士氣大振,守城方則仿佛一頓,氣勢略有萎靡,蔣鑫露出得意之色。


    正這時,忽的聽見一陣擂鼓聲,咚咚咚的鼓聲,富有節奏又激奮人心。


    就那麽一瞬,軍旗再度被人掛上,守城的將士們氣勢大振,落石滾木如同傾斜而下,砸得雲梯上攀至一半的士兵翻滾落地。


    角樓之上,青壯年忙中不亂將巨石滾木砸下,底下弩箭則時不時放著冷箭,更有熱油傾倒,一時之間,哀嚎之聲不絕。


    蔣鑫見狀大怒,抬頭去尋那角樓上擂鼓之人,循聲看去,隻望見角樓最高處,一麵白底紅紋的大鼓,麵前是一個火紅的女子身影。


    那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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