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是專門騰出來的, 物什家具都齊全, 伺候的下人也都細致小心,畢恭畢敬的態度。


    陸錚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了, 還是特意擠出時間來接知知的,才坐了片刻,底下人來了三四趟。


    他不得不匆匆留下一句“有什麽事便叫張猛來找我”,便又去了府衙。


    他一走,知知便叫了青娘來, 想叫她替自己置辦幾身衣裳來, 略有些發愁道,“早知從家中帶些來, 都還是新的, 又要置辦了。”


    青娘笑著道,“奴婢的小娘子哎, 您還惦記那幾身衣裳做什麽, 成衣坊的掌櫃娘子在府裏候著呢,說是郎君叫來的,您先挑幾身換洗著, 剩下的叫她們量了尺寸,做了送來。”


    青娘說罷,去將掌櫃娘子叫了來,態度殷勤小意極了,進門便是一句“夫人”,還非要磕頭, 被知知攔了才作罷。


    “夫人模樣身段真好,這衣裳穿您身上,當真是好看極了。”掌櫃娘子嘴甜,一個勁兒的誇著。


    知知哪裏見過這樣陣仗,從前在江府當六娘子時,也未曾被人這樣獻殷勤過,因此頗不習慣。倒是青娘,同那掌櫃娘子談得興起,定下了好些料子,什麽金絲銀絲的,聽上去便又貴又悶。


    知知忙道,“不用那麽麻煩了,就挑幾套換洗的就行了,新衣便不製了。”


    掌櫃娘子一愣,嚇得花容失色,忙道,“可是哪裏不合夫人的心意?”


    知知反倒叫她這變臉嚇了一跳,連聲道,“不是不合心意,不過我一人而已,穿不了那麽多。就留方才我看過的那幾套吧,日後府上要製衣,再尋貴坊。”


    知知挑了幾套輕便舒服的,青娘便把那掌櫃娘子帶下去了,片刻後,青娘回來了,道,“方才掌櫃娘子還一個勁兒的問我,可是哪裏做的不好。”


    知知亦納悶,她一向待人和氣的,從前在衛所,也沒見誰這樣畏懼她過,心中不解道,“方才她那樣,反倒嚇了我一跳。”


    青娘笑,“她畏懼的不是您,是郎君。如今郎君可不是從前那個衛所千戶了,這整個鄖陽,又有哪個不懼他的。”


    青娘這話倒是不假,如今的陸錚,在鄖陽,幾乎是人人畏懼的存在。鄖陽遭逢突變,三易其主,且陸錚乃武將,靠的是兵力打下了鄖陽,如今治理鄖陽,用的亦是重兵,自然人人俱他。


    更何況成衣坊的掌櫃娘子,隻是一介尋常商戶,自然恭敬小心,生怕伺候不周到。


    卻說知知置辦好了衣裳,便去尋了府邸的膳房,臨進去時,又是一番折騰,膳房下人倒不敢攔她,但嚇得麵如土色,就差跪下求她別進了,


    還是知知柔聲勸了幾句,才順利摸到了鍋鏟。


    陸錚的口味,知知最清楚,今日一見他,仿佛又瘦了些,定然是天氣炎熱,苦夏的緣故,因此並未做什麽大魚大肉,而弄了些清淡的菜色。


    做完端上飯桌,正巧趕上陸錚回府,知知溫軟笑著迎他。


    陸錚握住她的手,極自然的牽著,“今日在府裏做了什麽?”


    知知挽袖子,替陸錚盛了飯,邊道,“沒做什麽,置辦了些衣裳,那成衣坊的掌櫃是夫君叫來的麽?”


    陸錚頷首,沉聲問,“怎的,伺候得不好?”


    知知忙道,“哪裏不好了,再好不過了,就是太好了,才叫我嚇了一跳。走前還要給我磕頭,叫我給攔住了。”


    陸錚道,“伺候的好便好,我聽這家成衣坊名聲最大,才叫來的。你若不喜歡她家的衣裳,明日換一家就是。”


    他看上去並不在意成衣坊掌櫃過於恭謹之事,反倒對桌上的菜很感興趣。這幾日忙得昏天黑地,吃飯也是草草幾口,如今見了她做的菜,才整個人活過來一樣,覺出餓意來了。


    知知見他吃得急,反正自己也不餓,索性便替他夾菜,時不時道幾句家常,發愁道,“走得急,忘了叫梅媼替我喂小隼了。”


    陸錚心道,真是小女子,心心念念的便是這些瑣碎小事,但他聽了又覺得身心愉悅,道,“你放心,梅媼最細致,不會忘的。再者,隼是猛禽,自己就能覓食。”


    知知這才安心,歡喜道,“還是夫君懂得多。”


    陸錚被這一句讚得愉悅,別管外邊有多少人溜須拍馬,能哄得他打心底裏高興的,往往就是妻子隨口那麽一句吹捧。簡直是無往不利的利器!


    待用了晚膳,知知見陸錚精神不錯,就道,“夫君,我還未看過這裏的園子,你陪我逛一逛吧?”


    陸錚自然不會不應,陪著她去了園子,回到屋裏,卻發現屋中多了幾個箱子。


    方才他們出門時還沒有,不過逛了個園子的功夫,便冒出來了,知知本想問,卻見陸錚叫她去看看,一下子便猜出了,定然是陸錚叫人送來的。


    打開箱子,滿滿當當皆是些金銀瑪瑙玉石的貴重首飾,難得一見的夜明珠,在燭光下熠熠生輝,明亮得晃眼。


    知知怔了下,便被陸錚從後擁住了,沉聲問她,“喜歡麽?從前沒給你送過,這回一並補上了。往後會有更多更好的……”


    知知望了眼那滿箱子的首飾珠寶,忽的轉身,抱住陸錚的腰。


    陸錚一愣,低頭摸她的發,“怎麽了?”


    知知仰臉,小聲道,“我有點心慌。我不喜歡這些,我說過,夫君親手摘束花,我就很開心,這些我不喜歡。我——我有點害怕……”


    “怕什麽?”陸錚不解。


    知知其實自己都說不上來害怕什麽,但她心裏就是止不住的發慌,這和陸錚在外打仗時的慌不一樣。從踏進這府邸,人人都要跪她起,直到這幾箱子價值連城的首飾珠寶,擺在她麵前,她心裏的慌亂,終於一下子全顯露出來了。


    陸錚難得見她慌成這個樣子,自然心疼,道,“說不出便不說了,你不喜歡我便叫人拿走。”


    說著,揚聲叫了下人,搬走了那幾大箱子。


    因為這一出,知知接下來都有些心神不寧,坐在榻上,略有些走神。


    陸錚做這些,本意是想哄知知,哪曉得反倒惹她不高興了,心下懊惱,一掃這幾日拿下鄖陽的激動,情緒也跟著冷了下來。


    知知坐了會兒,也想不通自己怎麽忽然發慌,扭頭看見陸錚蹙眉望著自己,眼神滿是擔憂,不由得心頭一暖,靠進他懷裏。


    “夫君,我思來想去,大概是一時不習慣吧。從前在衛所時,大家關係都親近,不像這裏,下人動不動就要下跪,又都十分畏懼我,我心裏覺得不舒服。而且,夫君忽然送我這些,我曉得夫君是為了我開心,可我不喜歡,我喜歡從前夫君送我的。”


    陸錚想了想,“你可是不習慣在這裏住著?”


    知知很快搖頭,“不是,住在哪裏都一樣,我就是感覺身邊的人都變了,我有點害怕。大家都變了,和在衛所的時候不一樣了。”


    變了?


    陸錚這幾日因為打了勝仗,手握權勢而發熱的頭腦,在這一刻忽然冷了下來。過度膨脹的征服欲,也隨之散去。


    在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這些日子那種虛浮的過度興奮,從何而來。就像窮人驟富一樣,權勢和錢財一樣,是蜜糖一樣的毒,能令人模樣大變。


    這些時日的記憶,在這一刹那變得模糊,是什麽時候起,見到畏懼瑟縮跪下的百姓,他能夠熟視無睹,徑自走過?什麽時候起,旁人對於他的畏懼,成了他心目中的服從?


    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同曾經被他所瞧不起的,那些高居廟堂,如同碩鼠一般攫取民脂民膏,不顧百姓疾苦的所謂官員,又有何不同?


    陸錚心中不斷拷問自己,內心膨脹的欲/望和無處宣泄的興奮,驟然冷卻。


    ……


    次日,陸錚從府邸出來,他一夜未眠,腦子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入了府衙後,剛坐下,李多和黃巍便來了。


    “坐。”陸錚頷首,讓二人坐下,“何事?”


    二人彼此看了眼,李多開口,“廣牧那邊來了急報,希望我們能切斷蔣鑫軍隊的後路。”


    戰事一如陸錚此前預料,鍾氏據廣牧已久,蔣鑫一時攻不下,戰線也隨之拉長。雖久攻不下,但蔣鑫乃將門之後,此番又是有備而來,鍾氏仍是抵抗吃力。


    昨日一戰,又讓那蔣鑫拿下一個據點。


    廣牧鍾家如今是力有不逮,求援自是不敢,隻怕引狼入室,北邊是占了青、冀、幽,素有狼子野心的封胥,南邊是野心勃勃的陳氏,誰沒覬覦過兗州這塊肥肉?


    此時的鍾氏,就猶如狼口之下的羚羊,已顯頹勢,但仍竭力保全兗州。


    此番急報來,求的便是陸錚出手,將蔣鑫軍隊的後勤斬斷,再慢慢耗,倒有可能拖出一線生機來。


    李多和黃巍彼此望了眼,見陸錚陷入思索中,俱不敢開口相勸。


    道義而言,陸錚同屬兗州麾下,自然不該袖手旁觀,當出兵斬斷蔣鑫後勤,助鍾家一臂之力。但從理智和利益上而言,此時坐壁旁觀,才是上策。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陸錚要做的,便是這個漁翁。無論是蔣鑫輸了,還是鍾家輸了,或是兩方兩敗俱傷,他都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率先出手,拿下廣牧,占了兗州。


    屆時,他陸錚才真正在這亂世中占一席之位。


    眼下倘若真答應了鍾家請求,那便完全違背了他的初衷。


    他閉目沉思,腦海中思緒拉扯,再睜眼時,已做了決定。


    他沉聲道。


    “回信。”


    “就說,我陸錚,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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