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珊清楚的記得,上一世,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在三年後。


    那時,江知知這個冒牌貨,已經占了她的身份,嫁給了裴延。因此,即便她回來了,江知知仍是裴家的三夫人,過著衣食無憂、夫君疼愛的日子。


    而她卻被嫡母許給了一戶小官人家,後來戰亂,她同相公一同逃難,途中失散後,意外遇見了陪著裴延在外遊曆的江知知,他們夫妻留下了她。


    她跟在二人身後,發現裴三郎待江知知真的極好,他愛她敬她寵她,甚至江知知用膳時少用了些,裴延都會在意。


    她就那樣看著江知知同裴延,越是看著,心中越是憤恨。


    她才是真正的江家六娘子,江知知隻是鳩占鵲巢的冒牌貨,原本嫁給裴延的,也應該是她。


    終於有一日,江如珊忍不下去了,那日他們途經一處洪災地,裴延受縣令之邀,前去幫忙治洪。然後,江如珊親手將江知知推下水,眼睜睜看著她沉入水底,而後回了住處,佯裝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江知知死了,裴延傷心欲絕,江如珊作為江知知的姐姐,陪在他身邊,她甚至自甘墮落爬了裴延的床,可裴延看她的眼神,猶如看著世間最肮髒的存在,毫無溫情,隻餘露骨的厭惡。


    ……


    思及過往,江如珊恨上心頭,暗自握拳,這一世絕不能讓江知知繼續鳩占鵲巢。


    不待她開口,江知知卻比她快了一步。


    隻見她上前一步,雙膝跪下,背挺得很直,雖遇上了這樣的事,她看上去卻無半分慌亂沮喪,隻是低眉垂眼,恭謹道,“我既不是江家的女兒,自然不能留在江家,既壞了江府規矩,也讓六娘子心中不快。大人與夫人的養育之恩,知知無以為報,唯有來世銜草結環,以報二位恩情。”


    說罷,恭敬三叩首。


    出了這樣的事,江原平本就覺得麵上無光,見江知知提出要離府,此時也有些遷怒於她,道,“你既然自己求著走,那我就遂了你的願。”


    “好自為之。”


    氣得拂袖走出居室。


    一家之主發話,阮夫人也隻餘遵從的份,心中略有幾分遺憾,畢竟似江知知這樣守本分的庶女,實在不好尋。且她熬的一手好湯,平日裏阮夫人也受益不少。


    “既如此,許你今日收拾行李,明日自行離去。”


    ……


    從平湘居出來,知知很平靜,半月之久的噩夢,讓她有了心理準備。至少現在,對她而言,離開江府,不是不能接受的事。


    同她一起出來的江如柳與江如蓉,兩人彼此望了一眼,江如蓉便上前幾步,道,“你我姐妹一場,好歹有些情分,若是你求求我們,我和三姐姐興許能替你去父親麵前說說情,讓你留在府裏。”


    麵對自己這位前庶姐的嘲諷,江知知不在意的搖頭,“不必了,多謝四娘子好意。”


    江如蓉嗬了一聲,惡劣的開口,“你從小在府裏嬌生慣養,沒見過民間疾苦。你可曉得,等你回了那一窮二白的軍戶家,便要日夜勞作,到了年紀,那軍戶人家便會為你尋一軍中莽漢做夫,那人興許連大字都不識一個,野蠻又粗俗,動輒對你拳打腳踢。”


    江知知神色平靜,不卑不亢道,“若真是如此,也是我的命,不勞四娘子操心。”


    回到自己的居所,得知消息的青娘急著出來迎她進屋,神色慌亂在屋裏亂轉,“這可如何是好?怎會在這節骨眼上出了事!”


    知知淺笑著喚青娘,“青娘,坐下吧,陪我說說話。”


    青娘哪裏坐得住,她從知知還是個奶娃娃起便伺候她,梅姨娘去世後,兩人更是親如母女,她是打心底將知知當成閨女疼的。她雖是江家家奴,卻並不認那什麽六娘子,在她這裏,六娘子隻有一個,便是她一手照顧到大的知知。


    “若不然,去尋裴三郎君吧?外頭那樣亂,您這樣的容貌,如何能活得下去啊……”青娘胡亂想著主意,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在青娘麵前,知知露出了孩子似的笑容,靠著她寬厚的肩膀,“青娘,不能去找裴三郎。裴家若是知道我的身世,絕不會再認這門親事。我何苦去惹人煩,不如給彼此留些顏麵。”


    “裴三郎喜歡您,不會拋下您不管的。”青娘極力說服知知。


    “青娘!”知知收起笑意,鄭重的喊了她一句,“裴三郎喜不喜歡我,同他能不能娶我,不是一回事。況且,本來就是我占了旁人的身份,此時把一切都物歸原主,也是理所當然。”


    見青娘總算不再提裴延了,知知抿著唇淺淺笑著,如同以往那樣撒嬌,“青娘,你幫我收拾行李吧。等你到了出府的年紀,知知便來接你回家,替你養老,好不好?”


    青娘眼淚直掉,哽咽著點頭,“嗯,奴婢等著您。”


    抹抹眼淚,起身,“奴婢替您收拾去。”


    哄好了青娘,知知自己心中卻有些惴惴的,要離開生活了十來年的地方,去一個陌生的人家,即便那裏有她的生父母,有她的親人,還是令她心底有些起伏。


    但路總是要走的,知知不再胡思亂想,起身同青娘一起收拾起來。


    次日,知知出府,來送她的隻有青娘和膳房教她手藝的楊娘子。


    楊娘子一如既往的神色淡淡,眉間無甚離別愁緒,丟給知知一本薄薄的冊子,“娘子收下吧,當做我贈你的離別禮。”


    知知看了一眼那發黃的冊子,曉得這必是師傅珍藏的食譜,小心收好。深深鞠了一躬,道,“楊師傅,多謝您多年的教導之恩。”


    楊娘子“嗯”了一句,一如既往的冷淡走開了去。


    青娘有些惱楊娘子的態度,氣得眼睛又紅了,知知忙哄她一番,才將人哄好了。


    青娘拽著江知知的袖子,一再囑咐,“小娘子不曉得,你這樣的容貌,在這亂世之中,是禍不是福。你定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知知怎麽會不知道,亂世中,人如螻蟻,朝生夕死。她的這張臉,在她是江家六娘子時,是極好的本錢,可以許她一門不錯的親事。可當她做了軍戶女兒時,姣好的容貌便成了催命符。


    但事已至此,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告別青娘,離開江府,江知知踏上了回“家”的路。


    鄖陽郡乃邊陲小郡,西北邊常年被外族侵擾,百餘年前,趙王室鼎盛時,在此處設下衛所屯兵戍邊。江家便是衛所中極為尋常的軍戶,軍戶與民戶分離,軍戶終其一生不得脫離軍戶戶籍,女子尚可外嫁,男子卻終身為行伍中人。


    坐在搖晃的牛車上,隨著時間的推移,道兩旁的景色越發荒蕪淒涼。


    趕車老伯的妻子見知知獨身,忍不住問道,“小娘子去衛所做什麽?那可不是你們小娘子們該去的地方。”


    普通百姓總是對軍戶有偏見的,覺得軍戶粗魯野蠻,打仗又極凶,第一印象便不大好。


    知知仍戴著帷帽,麵對老媼的好意心懷感激,頷首道,“阿媼,我是去尋親的。我……爹娘便是衛所中人。”


    老媼聽了,隻覺得惋惜不已,這樣好的小娘子,怎的偏偏托生在軍戶人家了,真是可惜了。


    牛車終是在天黑前到了衛所外,趕車老伯回頭道,“小娘子,下車吧,再往裏,便是衛所的地界了,閑雜人等進不去。”


    知知付了車錢,下了車,望著牛車載著老夫妻遠去,才鼓起勇氣,朝衛所的大門走去。


    衛所門外的戍卒稀奇瞧著走過來的小娘子,揚聲調笑道,“小娘子莫不是走錯了,我們這可不是什麽胭脂鋪,這裏是衛所。閑雜人等,不許進的。”


    知知怕惹麻煩,未摘了帷帽,輕聲道,“我是來尋親的,我是軍戶江家的女兒。”


    驀地,起了一陣風,知知忙壓了帷帽,又道,“我真的是來尋親的。”


    戍卒納悶,尋親,尋的哪門子親?哪有小娘子來衛所尋親的?哪個小娘子見了衛所中人,不是躲得遠遠的,生怕被人搶去了似的,要曉得,他們雖是行伍中人,卻不是強盜。


    戍卒正要再問,卻聽得旁邊傳來一聲軍令,那聲音略有些喑啞,似是剛熬夜了般。


    知知抬頭看過去,卻連個背影也沒見到,隻有堆得高高的草堆。


    片刻後,那戍卒跑回,沒再為難人,點點頭道,“既是來尋親的,進去吧。若是找錯了地方,等會兒原路回來,我放你出去。”


    知知點頭,又同戍卒道謝,走前又望了一眼那草垛,這回倒是瞧見了個背影,高高大大的,寬肩窄腰,一身的黑。


    她沒多看,怕天黑了,自己還未找到江家,便快步朝前走了。


    一路問,連帶著江珊珊的名字都用上了,知知才尋到江家的院子。


    說是院子,其實不盡然,這裏並不像江府那樣,建了高高的圍牆,隻是用柵欄圍了圍,高度過膝,成年男子抬抬腿,便能邁過去,想來也沒什麽防賊的功效。


    院子疏落,幾畦被雪蓋在的菜地,旁有一眼井,一隻取水的桶子懸在上方,北風吹得直打晃。十來隻雞踩著雪,在地裏尋蟲吃,為首的小公雞抖著紅通通的冠,不合時宜的打了幾聲鳴。


    似是被那雞鳴喚出來了,瓦屋中走出個青裙布衣的農婦,身量中等,腰身粗粗的,看上去頗有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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