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那邊有腳步聲,是莊矣下來了。陳子輕觀察了一番,看樣子莊矣沒發現端倪,要過幾天或者一段時間,他才會察覺少爺的身體又換了芯子。莊矣來到餐廳,倒了杯水喝下去:“周秘書,三更半夜的,你不好好休息,我們也沒辦法休息。”周今休置若罔聞。“我們倒是沒關係,就是連累到了為你勞累的少爺。”莊矣摩挲杯口,“麻煩周秘書多替他想想。”周今休依舊沒一點聲響,他如同一顆外表健康,內裏正在腐爛枯萎的樹,任由風吹雨打冰雪覆蓋。無所謂了。在內裏被驅蟲治愈前,怎麽都不在意。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從樓上下來,木樓梯被踩得咯吱咯吱響,裴予恩該有兩層樓梯就往下蹦跳,他在莊矣看過來時說:“我回老宅。”莊矣沒多問,他公事化道:“那我叫司機送予恩少爺。”“不用,我自己開車。”裴予恩說這話的功夫,一陣熱風似的刮過客廳。他都沒顧得上去找讓他羨慕嫉妒的周今休,讓對方不痛快。陳子輕從裴予恩的肢體語言推斷,他估計是心裏沒來由的不安寧,想去看看他爸,沒其他情況。誘人的香味吸引了陳子輕的注意力,她扭過臉看周今休吃夜宵。陳子輕在他旁邊坐下來,雙手托腮說:“你是不是為了不讓裴清然看出端倪,從而讓形勢越發對我的回歸不利,就在這演啊。”“我肯定是會回去的,你別急,早晚的事,我們可以看看裴清然下一步會用莊惘雲的身份做什麽事,隨機應變。”“我猜他會坐上家主之位,那就必然要跟莊易軍鬥,這不好嗎,我可以坐收漁翁之利。”“不過,掌管大家族不是我的任務,我就隻差讓你們四個跪地痛苦懺悔和一半的癲值。”陳子輕一拍手:“壞事了,我忘了每天的甩鞭子日常了,我明晚零點前得回去。”“怎麽辦怎麽辦,愁死我了。”陳子輕幹著急,臉都耷拉了下來。他見周今休咀嚼食物的姿態並不輕快,更談不上享受,呆了呆,小聲說:“吃不下就別吃了。”通常活人感知不到魂魄的存在。周今休全程正常進食,他回到房間就按著胃部,額角滲出冷汗,唇泛白,指尖冰冷刺骨,胃不斷地發疼痙攣。陳子輕感覺自己體會過壓力太大帶來的生理機能笨瓜,他是個普通人,周今休不一樣。周今休麵臨的,不知是怎樣的重創。陳子輕抹了把臉,他嚐試著讓周今休發現他的存在,可不管他碰什麽東西,都穿過去了。“媽的。”冷不防地捕捉到一聲嘶啞的粗口,陳子輕一怔,他看向側躺在沙發上,麵朝裏麵的年輕男人。此情此景,讓他有一瞬間的晃神,他眨了眨眼,走過去扒在沙發背上,探頭看閉著眼眉頭緊皺的周今休。一看就是許久。周今休後半夜沒睡,他用力攥著領帶夾,眼裏熬出一根根血絲,天沒亮就一個人離開了秋水湖。當晚,燈紅酒綠的酒吧裏陳子輕坐在周今休旁邊,看他點了杯牛奶喝,傻眼道:“你又不擔心我了?”“還有心思過來維持人設呢……”陳子輕嘀咕了一句,理性告訴他,周今休的第三重身份為國為民,確實比小情小愛重要。不多時,周今休帶了個唇紅齒白的男孩去酒店。周今休徑自去沙發那邊,他周身全然沒了在酒吧的放鬆慵懶,浮現出來的是令人心驚膽戰的戾氣和壓抑:“開始吧。”“我才剛進來,一口水都沒”男孩被一擊陰森森的冷眼釘在原地,那眼神很不正常,是發瘋的前兆,當事人自己都沒意識到一點。“施主別急。”男孩脫下風衣,裏麵竟是一件紅布金線的袈裟,而他的背包裏是佛家所需物品,他竟是個貨真價實的和尚。有頭發的和尚,還俗了。陳目瞪口呆,幾秒後,他想到了什麽,眼睛睜得大大的。周今休不死心,還是想把他招出來。自己做不到,就找了內行。“我接到施主的電話,還讓我喬裝過來,我想肯定是跟緊急的事情。”和尚麵帶微笑,“所以我隻是簡單收拾下,就立刻趕過來了。”周今休沒有半分寒暄的跡象,天知道他都多怕那個靈魂不在了。現在他的所有表象都一碰就碎。他因為這個突如其來得意外,意識到那靈魂的重要性和意義遠超他想象,他如同行屍走肉。周今休把需要給那人招魂的事情說了一遍。聽完周今休的敘述,和尚點頭道:“關於招魂的法事並不複雜。”“但聽你說,你的朋友似乎是被人害死的,那就有可能是怨鬼了。”“如果是招怨鬼的話,恐怕……”“應該不會。”周今休嗓音幹啞地打斷道,“我有種直覺,他並沒有變成怨鬼。”“好。”和尚雙手合十,“這樣的話,那我們就開始吧。”一個簡易的法壇很快就擺好了,佛像以及香燭一應俱全。和尚拿著佛珠念了一會經文,以後便拿出一個裝水的銅碗。“施主滴一滴鮮血在碗裏。”“嗒!”周今休刺破手指,一滴鮮紅的血珠墜入碗中。血珠隨著水波左右搖晃,聚而不散。“施主,請你想出你那位朋友的樣子。”和尚吩咐道。周今休闔起眼眸,腦海中出浮出了去年十一月至今的一幕幕。可他隻清楚莊惘雲的皮囊,沒見過那個靈魂的真實模樣。而周今休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瀕臨狂躁的時候,陳子輕其實就在他身邊,從昨晚淩晨到現在,一直在他周圍。陳子輕靜靜的站著,看著和尚,也看著周今休,他一時沒想清楚待會兒要是真的現行,要說點什麽。“不行。”周今休睜眼,“我不認識他。”和尚愕然。周今休雙手攏在麵前,陰沉的眉眼掩在冰涼的掌心裏,低不可聞地重複:“我不認識他。”幾個字背後,給人一種極大的澀然,周遭空氣像是被抽走,氛圍有些窒息。陳子輕抿嘴,不知道嘀咕點什麽好。“那就想象。”和尚掐佛珠,“你想象你要見的人。”接著就補充:“要誠心,一心一意,不能走神分心。”周今休的右手假肢按著左手腕部指甲刀留下的傷痕,再次合起眼。時間分秒過去,就在陳子輕以為無望的時候,“施主果然不是怨鬼。”和尚口誦佛號,抬頭看向陳子輕笑道。“你的朋友想見你,請施主進來吧!”說著和尚一抬手裏的銅碗,陳子輕的魂影隨即沒入其中,碗裏血珠也瞬間化開,無數的血絲交織,最終竟成了張人臉。陳子輕跟俯視過來的周今休四目相視,和尚能看到他,周今休卻隻能看他在水裏的影子。他難掩激動:“今休,我……”周今休驀然按住碗口,他仿佛重獲新生,全身骨節都在作響,微抖的上半身深深地彎折下來,高挺的鼻子貼著水麵,如一個吻:“你是誰?”陳子輕後知後覺,自己的靈魂是真實的樣子。他心驚肉跳冷汗連連。我的媽呀,我怎麽現在才意識到這點……“咳,我,今休,我就是,”陳子輕瞥著自動走開的和尚吞吞吐吐,他解釋不了,又覺得周今休是明知故問,索性就說,“是我。”周今休眼神深不見底。我認識你了。我們初次見麵,我卻有種久違的感覺,靈魂都在亢奮地發出嗡鳴,多荒唐奇妙。你能被和尚的術法招出來,說明你和我想象的相差不大,甚至有重疊吻合點,比如你的眼睛,和我想的一樣清亮。好半晌,周今休緩慢道:“原來你長這樣。”陳子輕阻止周今休往下說,生硬道:“別的我們可以慢慢說,得快點找到嚴隙,是他布的陣。我擔心他有被滅口的風險,他沒了,陣破不了,我就回不去了。”他試圖拿到主動權的樣子既心酸又努力。“應該有兩個陣,一個在老宅,一個在秋水湖,還是要找嚴隙。”陳子輕撇去不言而喻的部分,自顧自地說。周今休凝視碗中人臉,任由他暫握主動權,等他說完才開口。“你作為一個孤魂野鬼,不能進別的軀體?”陳子輕欲言又止。周今休不易察覺地將他的五官刻入腦海深處:“隻能是莊惘雲的軀體?”陳子輕心說,是啦。周今休眯眼:“舍不得莊七爺的財富和權勢?”陳子輕搖頭。“是嗎。”周今休說,“那就是,”他慢笑一聲,輕悠悠道,“有目的,有任務?”陳子輕:“……別問了。”“好,我不問。我動用手上資源,想辦法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嚴隙,做你傳話的媒介送你回到莊惘雲的身體裏,”周今休目光灼人,“你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怎麽樣,這筆買賣,你做不做。”陳子輕頓了頓:“那我隨便說個名字,你也不知道真假。”周今休笑起來:“是啊,你看,你輕易就能騙到我。”他把手伸進混著淡淡血腥的水裏,仿佛進入水中魂魄的身體裏,深放片刻才直起身,將那隻濕淋淋的手擦在臉上抹在唇邊,任由水珠隨著他帶笑的眉眼滾落。“所以,穩賺不賠的買賣,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