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模糊的身形竟然就在這一刻變得清晰了。剛好嵌進了原先霧白的框架裏。陳子輕說不上是激動,還是恐懼,他哆哆嗦嗦地扯住貼在手邊的長草:“鍾菇,那,那是誰?”鍾菇說:“白榮啊。”那人應該是聽見了聲響,慢慢地轉過身來。陳子輕手一用力,長草邊緣在他手心劃拉出了兩道細口子。白榮從山坡上下來幾步,沒有走近,隔著點不生疏也不親切的距離說話:“向師傅,鍾菇。”陳子輕耳邊嗡響。臉,聲線全都清晰了,連同對應的所有細節。陳子輕的呼吸紊亂:“早上我去送車間的同誌最後一程,你也在那裏。”白榮道:“是啊,我們還說了話。”“我問你。”陳子輕用左手捂住流血的右手心,靠著那點刺痛讓自己冷靜,“你怎麽知道湯小光給我叫了魂?”白榮笑道:“我看到了。”陳子輕盡量心平氣和:“怎麽看到的,你在哪?”“向師傅怕是不知道,我跟大多人不一樣,每天需要的睡眠時間很少,我又不想在宿舍製造噪音影響室友休息,那我隻好到外頭去。”白榮的臉上露出回憶之色,“昨晚我散步走遠了,沒留神進了辦公區,我就在大禮堂對麵的天台看星星,後來湯同誌喊著你的名字……”陳子輕迅速抓住了漏洞:“他喊的可不是我的名字。”“哦對,是qingqing。”白榮眉眼彎彎,“湯同誌接觸多的人本來就少,生病的隻有你,很好猜不是嗎。”“況且他停在你宿舍門口問宗技術qingqing有沒有回來,我也有見到。”陳子輕的眉心蹙了一下,這麽說,白榮離湯小光不遠,一起上的樓,那湯小光怎麽沒察覺?“我接著說?”白榮問完了,沒等陳子輕回答就開口,“我當時見到湯同誌打開了大禮堂的大門,出於無聊就下去看了看,我看到湯同誌進放映廳喊你,喊了很多遍,掉頭沿著來時的路走,走幾步喊一聲,一看就是在叫魂。”白榮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我正好也準備回去了,索性走在他後麵,考慮到叫魂不能被打斷,我就沒有叫他。”合情合理。陳子輕盯著白榮,這麽柔美俊俏的一張臉,正常人怎麽可能記不住。所以真的是湯小光說得那樣,他有了後遺症,腦子裏起霧了才一時沒有想起來……怎麽感覺哪裏怪怪的,可是又說不出來怪在哪裏。陳子輕兩隻手的手心都沾了血跡,血痕順著關節蜿蜒到指尖,他把手往褲兜裏塞,沒塞進去,忘了裏麵有手套了。他就這麽垂著手從山坡下麵走了。不知走了多久,過了多久,鍾菇的大喊聲紮進他的世界:“向寧,下班了,快回來打卡!”“知道了。”陳子輕頭昏腦脹地加快腳步。“走哪兒呢,這邊!”鍾菇急匆匆地跑過來,不由分說地架著他的胳膊,把他半攙回了車間。.陳子輕一下班就找白榮的室友談話,一屋子的室友都能給他作證,他的確天天晚上往外跑,不怎麽睡覺。這事似乎可以翻篇了。擺出來的信息都在告訴陳子輕,別去糾結了。他在食堂打飯的時候遇上了躁動,有人被踩掉了鞋子,腳後跟還掉了一塊皮,確定不了是哪個踩的,就亂罵一通。正前胸貼後背餓著呢,脾氣難免急躁。“大家不要擠!不要吵!文明你我他,文明用餐,文明做人做事!”李科長拿著喇叭高聲呐喊著:“今天我們才送走一位同誌家人,本該是沉痛的心情……生命是多麽的脆弱,又是多麽的珍貴……”陳子輕對李科長點了點頭打招呼。出乎意料的是,李科長卻不像之前那樣拿出領導的風範回應他。陳子輕沒往心裏去,他去打米飯的隊伍排隊。米飯在能站成年人的大深桶裏,飯工的勺子那柄長得,都要過自己個頭了,她踩在一條寬板凳上麵,利索地把勺子懟進桶裏,攪拌攪拌,挖出一坨米飯。工人端著鋁飯盒接好米飯就要走。飯工叫他:“師傅,券!”隊伍裏的陳子輕腦仁一抽:“完了。”廠裏每個月都發票跟券。用來吃飯買東西,他不是第一天來這個世界,差不多都習慣了,就是今早急急忙忙給忘了,又換過衣服,兜裏比臉幹淨。“怎麽辦,回去拿嗎,那還要重新排隊,一來一回的,飯都不想吃了。”陳子輕自說自話。排在陳子輕前麵的工人聽到他發牢騷,熱情地回頭問道:“向師傅,你是不是沒帶飯券?”“是沒帶。”陳子輕順勢說,“你能不能借我兩張飯券,和一,兩張……三張,三張菜票?”工人黑黝黝的臉上露出愕然。向師傅從前也有忘帶票的情況,但他不會找誰借,誰主動給也不要,他會回去討。現在怎麽……“快到我們了。”陳子輕說。“誒,向師傅你等我一下。”工人從褂子裏麵的兜摸出一捆票券,他捆在上麵的皮筋鬆開,一張張數著菜票,撥出三張用手拿著,又去數飯券,數出兩張和菜票一起遞過去。陳子輕接住:“多謝,我回宿舍就還你。”“不著急不著急,向師傅想什麽時候還就什麽時候還。”工人講話的功夫就到他們了。陳子輕等飯工給他裝飯的時間捏了捏手上的券票,飯券是“伍分”值,菜票是“壹角”直,上麵都蓋著啟明製造廠的戳。這比在外麵吃要實惠便宜太多了。陳子輕打了飯就去打菜。通常中午有六個菜一個海帶湯加早中晚都有的白水煮雞蛋,這算一份,全用超大號的鋁盆裝,堆得高高的,四個長桌各擺一份。葷素搭配,大鍋菜照樣幹淨,味道也不錯。菜工見到陳子輕,客客氣氣地問:“老師傅,要幾個菜?”陳子輕給了票報上菜名,帶著滿滿的飯盒回了宿舍。院子裏有一夥人,馬強強對他揮手:“哥!”馬強強這邊也在排隊,大板車拉了一車,棉被蓋著保溫,都是住家裏的人帶的菜,早上一來就交給廠裏保管,飯點發放。陳子輕找了個地方坐,不一會馬強強就抱著搪瓷桶湊了上來,他是家裏的獨苗苗,夥食好。今兒有紅燒肉,蓋子一揭就冒鮮香,糖色也炒得十分漂亮。“哥,你吃不?”馬強強把搪瓷桶抱給陳子輕,“我一口都沒動,沒有我的口水。”陳子輕可吃可不吃,他對上馬強強單純傻氣一味討好的眼神,笑笑說:“那你給我兩塊肉吧。”馬強強激動地把兩條腿往一起撞了撞:“你自己弄。”陳子輕把勺子伸進去,隨便弄了最上麵的兩塊肉。馬強強驚訝地張大嘴巴:“你吃肥肉啊,以前你隻吃瘦的,有點肥你都不要。”陳子輕說咬下肥肉,膩嗒嗒的油汁從嘴裏溢出來染得嘴唇油亮:“口味會跟著心情變。”“噢……”馬強強垂頭看看搪瓷桶裏的紅燒肉,咧咧嘴,就著飯大口吃了起來。院子裏彌漫著各種飯菜香,帶飯的不少會跟住廠裏的分享食物,也有的直接搶,自己搶就算了,還要招呼同伴一起搶。孫成誌就常那樣子,今天沒有,他不在這裏。大家會聊他,明麵上覺得他要去廟裏燒香拜一拜,私下裏幸災樂禍。陳子輕在找劉主任的另外兩個徒弟,他現在對之前沒怎麽關注的白榮很有興趣。然而他隻找到了鍾家兄妹。“鍾師傅,鍾菇。”陳子輕咽下嘴裏的飯喊。鍾明一個眼角都沒挪過去。鍾菇從後麵捶他後背:“哥,你對向寧禮貌點,他主動找你講話,你愛答不理幹什麽。”鍾明說:“此地無銀三百兩。”鍾菇橫眉豎眼:“你這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鍾明看到小妹去找那人,和馬強強一左一右圍著他,把自己飯盒裏的煎蛋叉給他吃。他呢,吃一口飯就仰頭望天發呆,吃一口飯就仰頭望天發呆。陳子輕忽地轉頭看來。鍾明沒有防備,晚了一秒才生硬地低下頭吃飯。陳子輕:“……”有話要跟他說?他端著飯盒去鍾明那邊:“鍾師傅,你小……”“師弟”二字都沒說出來,鍾明就起身走了。.死人的事,廠裏下午公布了處理結果,生活還在繼續,還要繼續,工人們照常打卡上下班。第一車間空了個崗位,全體職工集中在劉主任的宿舍,關起門來開小會。劉主任不怎麽說,就讓大家自由發言。四月已經走到了一半的位置,對應的產量沒有完成,後半個月的任務會很重。陳子輕無意間碰到了鍾明的手,鍾明大力揮開,碰掉了他師傅的茶杯。突如其來的響動驚到了眾人。劉主任也有點嚇到:“小鍾,小向,你們怎麽回事?”陳子輕不在狀態。鍾明兩邊腮緊繃,用隻有他能聽得見的音量命令:“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