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笑多悲愴啊!


    他笑得肺腑震盪,嘴中不斷湧出鮮血——這是血脈逆行之像,連呂文煥這種自認心如鐵石之人看見如此情景都不禁想要落淚。


    他擦了一把臉上的血跡,反而平靜下來,他臉上雖然塵土滿麵又被淚水沖刷出溝壑還混著幹涸的鮮血,可是當他用他那素來溫文的調子說話時卻總能讓人忽略他的狼狽,心折於他那溫和的豐姿,感慕於他那淒涼的悲愴。


    他道:“戰死將士的是身在何處,請帶我去。”


    戰死的人被堆成堆,本來今日下午就要焚化,可他偏於此刻到了,像是老天也在著意成全,讓這對用情至深的男女隔著生死,完成一場永不相見的道別。


    屍骨成山,他在這一堆小山中翻找,帶著對被自己打擾的魂靈的歉疚——在場的諸位都是好樣的,是一等一的好男兒,在下在尋找我的愛妻,請問有誰見到她了嗎?


    呂文煥站在不遠處看著他,竟也忍不住落淚,他們兩人舊日裏的恩愛他是知道的,而此刻,耶律齊也依舊帶著舊日那樣又寵溺有縱容的神情,一如十幾年裏郭芙每次向他撒嬌一般,可如今……


    耶律齊的確是那樣的心情,他回憶起以前芙妹跟他講過她父母年少時的故事,嶽父與嶽母初識的時候嶽母辦成了一個小叫花。她嬌俏笑道:若是哪一天她扮成一個小叫花,他定然認不出。他難得反駁她,溫和又篤定地道:“不會的,你怎樣我都識得你。”


    他對她從不說謊,正如此刻——耶律齊的動作頓住了,他臉上綻開了一個可稱燦爛的微笑,他在萬人堆中找到了麵目全非的她。


    他帶淚光微笑,聲音萬分嘶啞:“你看啊,我說過,你怎樣我都識得你。”


    不需要靠容顏,不需要靠聲音,甚至不需要靠身形,我總會認出你,因為命運把我們緊緊吸引。


    他溫存地將她抱在懷中,心疼於她伶仃的瘦骨,他想去握她的手卻發現她的右手緊緊握住,他以往聽人說,緊緊握住手是因為有執念未了,這樣的人,靈魂往往受塵世羈縻,有如受油鍋之刑。他輕輕撫開她的手,希望她能夠放下執念,不再遭受折磨與痛苦。


    郭芙的手掌輕輕攤開,手中臥著的是半枚鹿角韘。


    耶律齊微微笑起來,眼淚卻啪嗒啪嗒滴在衣襟上,這枚鹿角韘,駝鹿角是他年少時所獵,形狀是嶽父根據神箭手的經驗所改良,花紋是嶽母親自捉刀設計,手工是破虜練習著挫成,彩繪是由襄兒執筆所描。小小的一枚韘,凝著所有家人的愛重與默契,成為她至死不願丟棄的執念。這又何嚐不是他的執念呢?多少次夢中輾轉音容在握,醒來卻也隻是一片冰涼涼空寂寂!可除此之外別無可選,凡心計謀略超群之人,無不像以天下為棋盤,以蒼生為棋子,謀自己的一個千秋霸業,忽必烈如是,宋室皇帝亦如是,棋有高低罷了。可他與郭伯母卻偏偏甘願以身入局,將自身當做一枚不受操控的棋子,去動搖下棋者的抉擇,保全其他那些不受重視、被隨意捨棄、為了下棋者野心而受苦的棋子!


    耶律齊抱著郭芙的屍身緩緩起身,他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嘴中還哼著他以往唱給她聽過的蒙古歌謠,渾不似死別,倒好似他尚在襄陽城中時每一次暮晚相迎。


    耶律齊把墓地選在襄陽城外的一處山峰上,他著漢服假託郭家子侄輩招募了幾個仰慕郭家高義的流民,將棺槨抬上高高的山峰,在距山頂不遠處停下,付錢遣散他們,叮囑此處不足為外人道,以免擾了他們的安眠。


    然後他親自將一具具棺槨扛上山頂,這是他歸蒙之後十數年來第一次用到他的天生神力。縱使左手天生神力,這四具棺槨也幾乎耗盡了他的力氣,他仰麵躺在山頂上,喘得肺腑皆痛,卻無比快活——他的親人就在身邊,他又能盡子婿之職,又終於與自己的愛人相會,這是他以前從不敢奢望的,現在以如此殘忍的方式圓滿。老天終究算是,待他不薄!


    他一鏟一鏟地挖墓穴,親自埋葬了他們,也埋葬了他人生中最舒心快樂的一段時光,沒有陪葬品,用以陪葬的是他生命裏所剩不多的柔軟與赤忱和永遠不能再生的愛情。


    他在郭芙棺中鄭重地放了一件自己舊時衣服,披在她身上,希望能在他力所不及的路途中給她一點陪伴——她看似倔強膽大,可實則永遠是那個嘴硬而色厲內荏的小姑娘啊。他知道他永不可能被埋葬在此處與他們相伴,然而有件衣服在這裏做指引,有她在這裏,無論他被葬在何處,是遠隔千裏的大都還是風景迥異的草原,他的魂魄都會飛越萬重關山,棲於此處。


    整治完墳塋,他將早先拿來的桃核一一種在山頂上,他沒有能力送他們回到那雲霞棲處,那就讓他為他們造出一座桃花峰吧,也算告慰了郭伯母思鄉之情——其實死者長已矣,能夠告慰的,也不過是活著的自己罷了。


    他在山上徘徊了七天,直到最後水源食物全然斷絕,在這七天裏,他每天采野花放到芙妹墳前,嶽父嶽母破虜啊,並不是他特殊對待——她總是最愛美的那個呀。


    這七天裏他說盡了一生的情話,他以往不能夠說給她聽的,寫在信裏卻絕不能寄出去的,現在全部剖心捧給她。大概以後有關情字,他是一字也說不出了。


    第七日,他對著幾個墳塋恭恭敬敬磕了頭,他終要下山去了,去完成嶽母托給他的作為棋子的使命,燃盡自身,努力保全蒼生。餘生恐怕他也沒有機會來此了,他靠著郭芙的墳塋靜靜地唱起《葛生》,伴著山風用盡心頭熱血將這首悲歌唱得無比安寧喜悅。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為何喜悅


    冬日夏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室,他的人生,已過大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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