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抬頭,朝天空望了一眼下雪了。雪粒很快細密起來,它們化為碎屑,繼而又變作團絮,從鉛灰色的雲層間落下,穹頂似乎也越來越低沉。長距離光軌忽然劇烈地震顫起來,時明煦險些撲倒在地,躲閃間勉強護住了安德烈時岑順勢接管他的身體,就在猝然回首間,風雨猛然灌入車廂,建築碎屑砸斷旁側的一把座椅。時岑抱起安德烈,快步往車廂中前部去。“這裏撐不了太長時間了!”安德烈臉色煞白,他的肩胛骨薄而突出,硌著時岑的掌心。時明煦眉心忽然重重一跳,一種不詳的預感籠罩上來,層層纏裹如蛛網。問詢夾在網縫間,像是獵物徒勞的掙紮。“空間毀滅後,會發生什麽?”第 108 章   變故時明煦認真地看著安德烈。他很難用言語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安德烈半張臉都隱沒在陰影裏,天地間昏昏沉沉的,許多東西被風聲攪亂了,暴雨會融化一切。他感到不安,這種情緒也影響到時岑。但傭兵的血液流湧於身體,微妙的體溫差稍稍緩解了焦躁。   “小時,你被凍傷了。”時岑說,“先處理傷口,藥在我臥室......”“老大你可算回來了不是!你怎麽帶回來個小孩!”索沛聞聲探頭,從他自己的房間中出來,同沙珂四目相對間,兩人都嚇了一跳。小姑娘顯然有些害怕這個黑發棕皮的大個子,她往時明煦身後縮了一點點,吸了吸鼻子。“這是沙珂,別嚇到她。”時明煦言簡意賅,說自己要收養這個孩子,讓小姑娘先去洗個熱水澡,又讓索沛幫忙收拾空房間和做飯。至於他自己,則往臥室的方向去。“凍傷藥膏在第三層抽屜。”時岑心聲有點沙啞,“小時,你要及時處理創口,避免惡化感染。”時明煦聞言照做,他在捏著那支軟膏時,忽然開口:“我家藥箱在臨時安置55號的小隔間,實驗用品擺放架的最高層。消炎藥或許不大夠,但止血與清創綽綽有餘時岑,你還要忍多久?”對方一怔:“我......”“當初我離開內城,來到外城後,結識了許多人。其中一位,是如今凱恩斯小報的總編。”時岑問,“知道凱恩斯小報嗎?這報紙在內城訂閱者寥寥,但在外城蠻出名。”“知道。我也訂閱了。”時明煦想起灰眼睛的夾克男那個忽悠著他訂購報紙的家夥,似乎是個吃回扣的中間商。“這家報社於十年前創立,總編兼投資人就叫凱恩斯。”時岑說,“他是個灰眼睛的男性,內城居民,基因鏈強度b等他看上去四十多歲,但其實,今年已經年過六十。”時明煦一時無言。好吧,原來不是中間商。他又被騙了好像跟外城有關的人和事,總是真假摻半。“小時,他是個很精明的商人。”時岑笑了笑,“我猜,你是被他忽悠著訂閱的報紙。”時明煦:“......”有些時候,他真的想幹脆像索沛那樣直接轉過頭去,不搭理時岑。可惜他不能,他在自己世界的身體還沒有醒來,此刻同時岑建立的意識聯係異常穩固,有關時岑的一切,都被他切實感知到。對方的確是一個,有點惡劣的雇傭兵。時明煦敏銳地捕捉到關鍵詞:“也?”“......抱歉,”蘭斯揉著眉心,“博士,昨晚蘇珊娜趁亂跑出了醫療中心,還不知道藏在哪裏但替文博士感謝您,城防所一定竭盡所能。”蘭斯說完,很快掛掉了通訊。時岑正在洗漱,水流淌下眼瞼時,他在閉目中看見時明煦盛湯的手指:“小時,蘇珊娜是誰?”時明煦將湯從鍋裏盛出來,在走向餐桌的途中,向時岑簡要講述了這位少女與保羅間的愛情故事。隨後,他深吸一口氣:“蘇珊娜,她可真是......一個倔強的人。”“她不願意舍棄保羅的遺腹子,”時岑將發梢的水珠擦幹淨,“但這樣做的風險很大,f級胚胎如果在六月前於子宮內發生烈性畸變,很容易引發母體死亡。”說是懷著一顆不定時炸彈也不為過。“是的,”時明煦送了一勺湯到嘴裏,在番茄與牛肉相互混合的香氣中,他略微含糊不清地說,“愛情......有時也讓人難以理解。”“難以理解啊,”時岑重複了這幾個字,但很快,他繼續問,“小時,你有過情人嗎?”時明煦險些被嗆到。他連忙將最後半口肉咽下去,再開口時有些羞惱:“時岑!我說過,我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那就是沒有了,”對方立刻下了定論,“也是,你瞧著毫無經驗。”“......你聽上去倒是經驗豐富。”時明煦將湯匙擱回碗裏,金屬同碗壁相撞,發出輕微的“啵”響,昭示主人的不滿。“怎麽會?”時岑聽上去似乎笑了一下,“我同你一樣,都對那種事情不感興趣。”......時明煦覺得這句話半分可信度也沒有。然而還不等他反駁,時岑就繼續開口:“我十年前離開內城時,先受到了軍方的邀請外城城防所與外派調查團,後者格外希望我能過去,但我都拒絕了。”時明煦一愣:“為什麽?”“因為容易受到牽製。”時岑將幾把槍取出來,為明天的遠行做著準備,“去到軍方內部,就意味著服從大於自主,這對我靈活探究野外的目的來說,是一種束縛。”時岑用手指扣住槍柄,繼而取出一方毛巾,擦拭槍身:“情感於我而言,同此類似。同他人之間過深的羈絆,反而容易絆住我的手腳我一直認為,自己不需要過多社會性感情,所以也沒有交往過任何一個情人。但......”他輕輕歎了口氣:“你我之間的聯係,太獨特了。”“的確很難用某個詞語來定義我們之間的關係,”時明煦重新舀起一小勺湯,認可了他的解釋,並附和道,“時岑,我們之間的關係,是特別的。”說完,研究員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有點不對勁,但他顯然已經入了對方的套。時岑將槍擦得很幹淨,他勾著唇:“嗯。”“你我之間的關係,是特別的。”時明煦從這句話中咀嚼出某種深意,但與此同時,他又有一點微妙的開心,這種獨一無二的關係,讓兩人同在一條莫比烏斯環上它對外依舊孤獨,但對內,他們不可分離。這種認知,使時明煦的心跳稍稍加快了。就在曖昧像夜霧一樣彌漫起來時,時岑說:“小時,閉眼。”很自然地,時明煦聽從了他的話。於是在閉上眼的瞬間,時岑的槍,出現在他眼前。槍身流暢漂亮,是冷冷反射著微光的墨黑。“我有很多把槍,”時岑指腹摩挲過槍身,從柄托一路滑到扳機,“這把是陪伴我時間最久的,它從我到外城的第二個月起,就陪著我,已經足足十年。”他不由自主地,想同時明煦分享關於自己的瑣事。“明天要把它一起帶去南方雨林嗎?”時明煦注目槍身,“你同外派調查團一起,乘直升機出發,應該最遲三小時就可以到達。”“嗯你明天做什麽?”時岑想了想,“回到燈塔、繼續實驗研究的意義已經不大,要不請半天假?你先通知軍方,告知你世界178號可能會去往南方雨林。隨後,可以再查查有關安德烈的事兒。”“安德烈的事情現在就可以查,我有溪知實驗基地數據的大部分權限。”時明煦重新睜開眼,將自己平板勾過來,“我會直接請假,明早就提出申請,同軍方一起去往南方雨林。”時岑感知到對方同自己間鏈接的削弱,他問:“你是覺得,需要同我一起驗證有關兩個世界178號的猜想?”“是。”時明煦打開數據庫,在居民檔案中尋找安德烈,“178號,似乎隻有在同我對視時,才會出現那種‘悲憫’的高級情感,不知道我身上是否具備某些特殊性。”時岑皺眉:“這太危險了。晚上那會兒你也聽見,南方雨林中的蛇類數以百萬計,你如果真的想去,最好以通感的方式,將意識安置在我的身體中一同前往,我們可以及時交流在此基礎上,你也可以隨時睜眼,與自己世界的外派調查團保持聯絡。”頓了頓,時岑補充道:“小時,不必擔憂178號認不出你。在西部荒漠時,已經可以通過我的身體,直接與你成功對視,的進化程度應當是隨著時間流逝快速增加的。”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讓時明煦徹底失去了拒絕的理由。時明煦望著平板屏幕,背靠椅背,產生了一種神經長期緊繃之後的放鬆,進而感到被隔絕危機的安定。世界,今晚他們可能已經發現這個世界光怪陸離的另一麵,它充滿未知。但與此同時,通感又讓兩人得以從對方身上汲取慰藉,放在兩天前,這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時明煦甚至覺得,他同時岑間產生的所有情感,像在編織一場夢中的童話。這夢境溫和寧靜,沒有突如其來的基因鏈斷裂,沒有異變生物的侵擾,可以毫無保留地交付信任、交換秘密,甚至於......相互依偎,品嚐情感。他最終讚同了時岑的請求。接著,關於安德烈的數據也被調取出來。時明煦的權限比燕池高一點,可以直接鏈入溪知實驗基地的二級數據庫。“晚上那會兒燕池平板上的照片太模糊了,完全看不清臉,”時明煦進入數據庫,定位時間區間,搜索安德烈的姓名,“除卻了解他的更多生平外,我們還可以順便看看他的長相如果他真是曾經對我說過‘必須要去’的人,或許我能想起更多事。”說話間,安德烈的檔案已經被打開。資料顯示,他出生於樂園曆97年,即公元2119年,父母都屬於城防所,於一次抵禦異變動物入侵的戰鬥中雙雙犧牲。自此之後,他同哥哥凱恩斯相依為命,但很不幸,11歲那年,安德烈的基因鏈斷裂,由c等降為d等,哥哥隨即同他一起搬至外城定居僅僅兩年後,災厄發生,他被白色有翼類抓走,自此失蹤。這份檔案看上去,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他們沒能從中獲取太多有效信息。時明煦有點失望,他將文字部分劃上去,來到照片部分,試圖在這裏尋找更多信息。下一刻,時明煦與時岑的瞳孔都驟然緊縮。沒有臉。“言歸正傳,凱恩斯建設這份報紙是為了多賺錢。”時岑見好就收,“因為他弟弟在災厄中失蹤,至今下落不明,凱恩斯四處搜尋他的消息,不計成本。他倆相依為命十多年,感情非常深。”“災厄殺死了很多人。”時明煦聽到這裏,想起杜升,杜升也執著於養父的失蹤,始終不認為對方已經死亡。親情,或許的確是一種很奇妙的情感聯係,它有時會促使人去做一些執拗的、外界看來難以理解的事情。譬如從理性角度出發,無論是凱恩斯的弟弟,還是杜升的養父,在失蹤這麽久之後,都絕無生還的可能性。可家屬就是願意日複一日、竭盡所能地找尋,將其視作某種人生得以圓滿的執念。很遺憾,他和時岑都未能體會過這種感情。但,他們同彼此間,又擁有一種遠比親情更複雜,並且密不可分的聯係這樣想來,倒也稱不上有多遺憾。“小時,凱恩斯是災厄的親曆者。”時岑的聲音將他逸散的思緒拉回來,“災厄,對於樂園而言,稱得上一場劃時代的浩劫。”“五十年以前,樂園的人口足足有兩百多萬,外城共計劃分一百六十個區域,設置四十處城域間城防所。那時,生物的異變程度也沒有如今這樣高,有些溫和的動植物是允許家養的。凱恩斯說,他與弟弟安德烈就養了一爬架未異變的水培牽牛花。”牽牛花,這種根莖細弱,花葉碩大的漂亮植物,順著防盜窗攀爬,開出色澤明麗的、同樣脆弱無害的花朵。它就靜靜綻放在五十年前的春天,在一對兄弟的窗前。它所處的屋子逼仄、狹窄,位於擁擠外城的一隅,但內部物件的擺放很有序。一個十歲出頭的、藍灰色眼瞳的小男孩,將腦袋擱在窗邊,等待兄長做工歸家。他的哥哥身體不夠強壯,無法進入傭兵團,因而隻能進行外城收入較低的文職工作。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日如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燃燈伴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燃燈伴酒並收藏明日如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