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笑了一下。“但你現在顯然還不夠格。”時岑淡淡地瞥他一眼,像在下達判決。阿什利在這樣的目光中打了個顫疑慮終於徹底煙消雲散。他在積水船艙中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問:“先生,請您告訴我,我應當踏上怎樣的道路,才能更好地追隨神的腳步?”時明煦扶著額角,擔憂時岑演過了頭,他輕聲道:“時岑,你收斂一點,別被看出端......”“你應當先幫忙舀水。”時岑麵無表情,遞過去一個空桶,“因為你的罪孽還未洗淨,我的船快沉了。”時明煦:“......”他早該知道,時岑總有些出人意料的舉措。但阿什利竟然很聽話甚至是享受,小孩幾乎立刻就賣力地裝起積水,將它們盡數潑灑出去,他濕透的棕發在動作間輕微揚起,那些亞麻色的小雀斑都閃爍著喜悅。就好像,他已經徹底忘記自己剛剛還在死亡邊緣。“‘白日’的洗腦性質蠻強。”時明煦睜開眼,將那些從超市買回的物資分類整理,“孩子的思辨能力不成熟,尤其容易上當。”“是。”時岑的心聲混雜落雨,“索沛也信教,就對白日嗤之以鼻說起來,我們得快點趕回去,他那邊應該快要有反饋。”時明煦應聲間,正將一盒冷凍牛肉放入冰箱,被開門聲吵醒的52號拱到他腳邊。貓咪不理解這兩天兩腳獸出現的頻率為什麽如此高,但被陪伴是一件值得貓高興的事情。“......那你試著深呼吸,”時明煦說著,自己卻先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也沒有綁過這種東西,你應該比我更熟練才對。”“但我就是解不開了。”時岑聽上去很誠懇,他說著,將食指指節擠進綁帶與襯衣間,就隔著薄薄的一層布料,觸碰到肌肉線條流暢的皮膚。時明煦忽然冒出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對方似乎,很好摸。拜通感所賜,除了肌膚相貼間的溫熱,時明煦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心跳,就好像就好像是他自己主動用手,勾到時岑的胸帶。他頓時想要睜眼,將奇怪想法和奇怪觸感一起丟出去,但時岑直接預判到,及時製止了他。時岑單指還嵌在胸帶裏拽,另一手則借咬合扯下護腕,對方動作幹脆利落,溝通倒是溫聲細語:“小時,真的卡住了,你幫幫我。”他如此無助。但這並非問句,他吃準了時明煦不會拒絕事實上也如此。就在研究員怔愣的片刻,52號趁機開溜,帶著剛剛修剪一半的爪子逃之夭夭,大獲全勝。反正總有人代替貓咪,成為最大的輸家。“......我不保證能行。”時明煦歎了口氣,“那你盡量放鬆?正好還可以再試試,看我能不能控製你的部分身體。”根本不需要他提醒,時岑已經放鬆身體,微弱的神經電流似乎也變成通感的一部分。在漫夜的風雨聲中,一時沒有人再說話。良久,時岑開口:“我們好像離真相很近了。”“或許曾經就很近過,”時明煦垂著眼睫,看著52號軟乎乎的左後腿,“或許就是因為太近,我的記憶被抹去了。但時岑,南方雨林中的事實證明,那些記憶並非無法恢複從前,因為我是一個人,我沒法對抗這種未知,但現在不一樣了。”時岑聲音微啞:“哪裏不一樣?”時明煦想了想:“現在有你。”“有了平行世界,我們才能捕捉世界間的差異,並利用這些漏洞,嚐試拚湊出災難真相。”研究員一字一句地說,“時岑,所有不可知、不能知的一切,都因為你存在,有了被完整認知的可能......”“小時,”時岑終於沒忍住,打斷了他,“我那會兒隻幫你解決了。”時明煦:“?”片刻疑慮後,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剛才的話聽著實在有些曖昧。......像是告白的情話。“我不是那個意思。”時明煦頓覺心虛,他把貓貓放在枕邊,自己往被子裏縮去,“晚安時岑。”他又拍拍52號的腦袋:“......你也睡。”但,在52號對兩腳獸表示滿意之前,時岑的回複聲率先傳來。 時岑低而輕地歎息一聲:“晚安,小時。”他這樣溫斂,就好像其中夾雜的所有悵然,都是時明煦的過錯。而現在,時明煦捏住被角,感受心髒跳動間,血液汩汩的奔流他從時岑的語氣裏,捕捉到對方的失落。他隨之,產生了一絲微妙的負罪感。......自己是不是,還該做點什麽?神......惟有神會拯救世人!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禰的名字為聖,願禰的國降臨,願禰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1]我將謹遵禰的教誨,隻可到此,不可越過。隻可到此,不可越過。隻可到此,不可越過。“對!就是這裏!”索沛一拍大腿,“老大,這下相信我不是在危言聳聽了吧?我被收養後,她老人家其實已經老年癡呆了,但清醒的間隙總給我講這個。”時岑嗯了一聲,沒有將視線從本子上移開,他沉默著,繼續往後一頁頁翻去。後續的內容集中念叨了幾天“隻可到此,不可越過”,間或夾雜災後安置的日常,隨後,又慢慢被柴米油鹽取代,回到那種貢獻點為主、偶然提及心情的記錄方式。但時岑向來很有耐心,他看得仔細,不希望漏掉有關災厄的任何原始記錄,即便索沛奶奶的筆記內容龐雜、字跡也大多模糊。很幸運的,他成功了。在災厄過後的第三百天,記錄再度出現變化。樂園曆111年1月15日雪太厚了,清潔隊應該及時清掃路麵。上帝保佑,幸好沒有摔倒。但旁邊有個小男孩兒倒在地上,可憐的孩子,他身上衣裳也很薄,我把他扶起來,他說謝謝,又問我要不要加入他的組織,好像叫什麽“白日”。我問他白日具體是什麽,他就跑掉了。奇怪的孩子,但,祝福他能活過這個冬天。就在記憶徹底回籠的一瞬間,所有疼痛感消失殆盡,腦神經末梢將一切都還給了他們包括178號外型變幻的全過程,那隻流露出悲傷的鉑金色瞳孔,以及他們所提出的全部問題。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時岑!”時明煦驚惶不定,他的身體現在仍由時岑進行操控,無處安放的意識波動得厲害,聲音完全變調,“178號,能夠抹除人類的記憶!”“而且不局限於自己所在的世界。”時岑撐著地,也感到空前的恍惚,“我世界的178號,竟然......竟然能夠同時抹除掉你我兩人的記憶,到底,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究竟什麽生物,才能夠擁有如此高的智慧,可以操縱其餘動物族群、乃至於跨時空抹除記憶的能力?是否根本就超越了三維世界能夠定義的生物概念?又會不會最終進化出......操控人類的能力?“轟!”就在此刻,一切那晚關於“災難真相”的猜想被撕裂,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恐懼在腦海中炸響,徹底包裹住時明煦,進而將時岑也裹挾進來,共同墜入無邊黑暗他們在此刻意識相貼,擁有彼此,卻也隻擁有彼此。像是太陽風暴中兩顆小小的粒子,在宇宙的尺度間,被清醒地任意擺布著。而籠罩他們的,是全然無法細思的世界本質。“時......岑。”時明煦牙齒打顫,幾乎要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了,他已經看不清一切東西,就連52號的咪嗚聲也變得遙遠,五感在此刻被徹底模糊,時岑成為他唯一能夠感受到的真實存在。於對方而言,也是如此。“我......我想到了,”時明煦聲音沙啞,他在動蕩紛亂的狀態下,努力地緊握最後一絲理智,“我們那晚,說了,說了那樣多,嚐試用濾網理論,解釋世界。但......唯獨沒有解決一個問題。”“我們,我們一直在避免......避免直麵178號與傳聞中白色生物的警告。”想法冒出來的瞬間,呼喚的心聲就已經脫口而出。“時岑?”時明煦隨即怔愣一瞬。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太奇怪了。這絕非他如今自然狀態下的音色。研究員總是語調淡淡,顯得禮貌又疏離。呼喚時岑時,他會稍微溫和一點、軟化些許,卻也不是現在所呈現的這樣。由他自己發出的聲音熟悉卻遙遠,帶著少年時期的青澀,絕不可能屬於二十六歲的自己。他是在疼痛刺激下,再度陷入了回憶嗎?時明煦小小呼出一口氣來。那麽,根據以往幾次的經曆,他又暫時無法聯絡上時岑了剛剛有敲門聲響起,還是先識別場景,再看看來人究竟是......“小時。”“回到正題在我18歲那年第一次進入方舟十三層時,所有的實驗體也大多18歲。”時明煦深吸一口氣,陷入回憶,“如果有一個孩子年僅13,我一定會印象深刻,哪怕他不叫安德烈。”他攥著手,掌心已經濡滿薄汗:“我一點也不記得了。不記得有這麽一個男孩,不記得安德烈,不記得自己那天請過假,不記得我同他之間,究竟經曆了什麽事。”他喃喃著:“現在我們隻知道,他想去一片雨林,他說‘他必須要去’。”以上種種,都是他同時岑用心聲交流,可在唐科爾文看來,今日的時明煦一言不發,有些反常。“時,你怎麽了?”唐博士抱著52號湊過來,“瞧著不大開心啊,要不要一起喝幾杯?”時明煦勉強扯出笑,搖了搖頭。“你怎麽回事,”唐科爾文嘟嘟囔囔,“受什麽刺激了嗎?嘶,說起來,最近的怪事是蠻多的。”“近一些的,比如你接二連三莫名其妙暈倒,今天又請假不去上班。遠一點的,像什麽好幾處異常繁殖潮,那個逃跑的178號實驗體啊還有還有,說到這個!時,知道今天南方雨林發生的事情嗎?”時明煦引導時岑的視線一起,抬頭望向唐博士:“發生了什麽事?“調查團原本打算定位繁殖點,集中火力打擊。結果等到他們趕到南方雨林上空,還沒來得及找下落點的時候,就發現一個巨大的異常區域。”唐科爾文說道這裏,竟然打了個寒顫:“時,你能想象嗎?調查團的人說......南方雨林的一處山穀裏全是蛇,全是死蛇!而且這些蛇像是自己把自己咬死了,好多隊員當場就吐飛機上我天,要是我,我也得吐!”“你別偏題,”時明煦定定地看著他,“繼續說,‘調查團看見死蛇’,然後呢?還有別的什麽異常情報嗎?比如奇怪的生物?”“你怎麽知道!”唐科爾文猛地回神,自沙發上炸得坐直,“時,你這都能猜到?你今天真待在家裏嗎?”他抹了把臉,將亂糟糟的頭發全理到腦門後去:“他們看見了一個淡金色的生物,像是之前逃跑的178號,但又不怎麽像......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反正圖片和視頻傳回燈塔數據庫了,你直接搜。”他順手將茶幾上的平板遞給時明煦,後者立刻開始操作很快,幾張自上而下的航拍圖和一段視頻,出現在時明煦與時岑眼前。因為拍攝高度與天氣問題,照片畫質都不大好。圖片上大部分被可怖的蛇群占滿,唯有右上角在蛇坑的邊緣,葉片滕條交織掩映之下,有一個淡金色的生物。實驗體178號。在看見照片的瞬間,二人就立刻確定了178號的身份,但同判斷一起襲來的,是頭腦的鈍痛有什麽東西蟄伏在潛意識中,被模糊掉了,但它非常重要,並在照片的刺激下,一點點變得清晰。被鈍器敲打一般的疼痛感,也隨之愈來愈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