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喪失掉最後一點力氣,頹然癱倒在地時岑急忙來探他的鼻息,但伯格比約克很清楚,這種關心並非給予自己。“我的意識泯滅,”他低聲說,“容器......不在此列。”他原本是想要再騙騙時岑的,但好像,不再有這個必要了。意識體像流沙一樣從文身體間漏出,伯格比約克再度以自己的感官體會到寒冷。蘇珊娜全然瞧不見這種奇異的四維介質,時岑卻可以勉強看見。或許因為他與伯格比約克都和未知生物訂立了契約,真正成為礦。又或許,他身上依舊存在著某些四維空間的謬誤。但那些都不重要了。眼下,伯格比約克的意識體像霧一樣隱隱團聚起來,他肩頭的骨茬依舊突出,那張蒼白的臉上沒有血色,幾乎全然同風雪融為一體,火焰燃燒間著的劈裏啪啦聲蓋住了侍者的呢喃。與此同時,蘇珊娜招呼道:“先生,再往火堆旁靠近一點吧,小心凍傷!”於是時岑帶著文的身體一同過去。走過去途中,他有一瞬間途經伯格比約克的意識體,但對方顯然步履蹣跚,走得艱難。時岑於火堆旁止步,他放下文,自己卻不著急就近坐下。他就這樣靜靜注目著伯格比約克。對方終於緩步行至火邊。下一瞬,天地間狂風驟然卷嘯,時岑在愕然間抬首,望向低沉壓抑的天穹這次,他看清了屬於溫戈的深灰色豎瞳。它是這樣龐大,俯瞰之時足以籠罩整個七十三區,而暗色物質自瞳孔間流瀉出來,它緩慢又粘稠,像是半凝固的膠體,緣天空流淌下來,蔓延之處一片漆黑,像強酸腐蝕後的書頁。似乎,已在隕落之中。隨他一起抬首的還有蘇珊娜與侍者可惜,前者似乎看不見這樣可怖的豎瞳,隻知天色詭異地迅速陰沉下來,晦暗如長夜。後者則發瘋般掙紮著,全然沒有了方才的神態。“時岑!”侍者憤怒叫嚷道,“你放開我!”他第一次這樣驚惶到不可思議的程度,以至於渾身痙攣,連時岑都險些沒能按壓得住。而與此同時,包圍住他們的白日信徒也出現異樣許多人抱頭蹲下,甚至於翻滾著起來,呻|吟聲被風扯碎了四下飄散,不遠處篝火躥天,備用木柴的燃燒聲也混雜其間......等等,火焰!在一陣可怖狂風的卷嘯間,焰火舔舐而來,不知哪位白日信徒的衣角先被撩燃,猙獰焰色迅速爬滿全身,又蔓延至旁側,很快,數十位信徒迅速燃成火圈,在嘶啞破碎的呻|吟響徹此囿,冰層被烤得微微融化,吞噬掉落的火星,又騰起微弱的、一吹即散的微弱白霧。像是人間煉獄。蘇珊娜已經被眼前的景象徹底嚇傻,幾乎要握不住火把,在他身側的時岑也緊繃到極點,他控製住侍者的手在輕微發顫卻這並非源於對當前景象的恐懼,而是對侍者話語的驚疑。“伯格比約克!”時岑壓製住侍者的掙紮,在焰火圍剿與溫戈豎瞳的凝視下,他俯身至侍者耳側,咬牙間一字一句問,“為神明獻出什麽?”侍者透過燃燒間的信徒,望進那隻昏暝可怖的巨瞳。天空,被腐蝕了。時岑自霧中緩緩走來。屬於亞瑟的濃白色半流體漸趨退散,小家夥探頭探腦:“哇,好多石頭!”“還有還有,壞礦,溫戈的礦看起來怪怪的誒,跟他在契約中心那會兒不一樣。他當時......嗯,很興奮,但是現在沒有了,為什麽?”“他向來情緒多變。”時岑掌心落下雪絮或者說,溫戈身體組織的一部分。“人類是奇怪的生物。”雪夜落進濃白色半流體間,亞瑟轉移了話題,“礦,溫戈就快要隕落了,也許......就在今天。”時岑注意到,亞瑟雖然在用人類的語言係統統自己對話,但始終沒有使用“死亡”一詞他猜測隕落應該不僅僅意味著死去,還意味著更多伴隨之事,甚至延續重啟生命的可能。“侍者說,這場儀式是為溫戈的涅。”時岑心聲淡淡,“亞瑟,你清楚‘涅’是怎麽回事嗎?”“從沒聽說過這個詞。”亞瑟不願跟隨時岑一起靠近人群,就隻派出一根觸手,將其扯成薄薄的冰霧狀,虛虛繚繞在時岑身側。小家夥想了想,忽然道:“對誒!以前我聽幾個大序者聊天......嗯,大概三十年前。總之是在我還沒有成為序者的時候,我偷偷鑽進其中一隻大侍者的觸肢裏,啃了一小口的‘序’。”繞在身側的觸肢比劃出一個很小很小的圈。“當時,們說溫戈好像遭遇了什麽意外,傷得很重很重,就快要隕落了,必須派新的主序者過來,但後來溫戈又自己好了。所以我覺得,溫戈有自己的法子來應對隕落,或許就是這個‘涅’吧。”亞瑟劈裏啪啦地嘀咕了一大堆,才來得及喘一口氣:“不過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維度躍遷失敗後,就可以立刻解除跟自己舊礦的契約。”“但是好奇怪!直到現在,溫戈也沒有解除契約的意思誒。”亞瑟疑惑道,“失敗就要換礦的呀......哦哦哦我明白了!溫戈和的舊礦相處了太多時間,所以舍不得了!”小家夥自以為找到了正確答案,白霧靈活地纏繞進時岑指縫間:“壞礦!你放心好啦,既然溫戈都沒有拋棄的礦,那我也不會拋棄你喔!”時岑啞然失笑。亞瑟天真又無知,溫戈不與侍者解除契約的原因,顯然並非所謂的情感羈絆時岑曾以微觀形態躲在在溫戈的意識空間中,對時明煦一起見證溫戈對侍者降下懲罰。短時間內迅速成長的f級、畸變骨骼與痛苦哀嚎,乃至於侍者現實世界身體的毀滅,他都記得很清晰。那麽,就隻能是同眼前這場尚待舉行的儀式有關。時岑猜測,溫戈懼怕“隕落”所帶來的嚴重後果,而“涅”能夠避免最壞結果的發生,以某種方式讓其生命得到延續。如果三十年前,曾經成功過,那麽很可能也是侍者親自操作因為那時,溫戈已經同侍者簽訂了契約。......他從未見過溫戈這副模樣。與此同時,時岑的話叫他回神,他喃喃著:“時岑,你不知道?”他將這句話重複兩遍,忽然笑起來:“時岑,你竟然真的不知道!實在太有趣了!你同安德烈一樣偽善,也將和他一樣,背叛神明,或最終遭到神明的背棄!”時岑眯了眯眼:“伯格比約克,別打啞謎。”“你已經背叛了人類,在契約訂立的那一刻,沒有誰告訴你嗎?你,時岑,你將受背叛之苦。”侍者頓了頓,他在這種瀕死的時刻,竟然顯露出愉悅,“不過這對我來說,倒並非苦楚。而現在嘛......感謝那些風,將涅的火焰帶到此處。”下一瞬,他忽然拔高聲音,在雪絮翻飛與焰火舔舐之間,侍者的嗓子變了調盡管他才剛開頭就被時岑遏止住,但顯然,白日信徒已經感受到他的召喚,明曉了祭典應當吟誦的詩篇[1]。“以風為使者,以火焰為仆役。耶和華必用雷轟、冰雹與旋風,並吞滅的火焰、向塵世討伐罪孽。 必在火中降臨,亦在火中重生!”緊接著,吊詭的吟誦聲漸次響起,焰火登時燃得更旺。那些渾濁又滾燙的氣流,嗆得信徒紛紛咳嗽起來,卻並無一人停下哪怕侍者已經被扼住咽喉,哪怕發絲與外袍均被烤斷,依舊沒有人停下。......已經很難說清,信仰本身,是否真正能做到這種程度。但,屬於溫戈的、那隻原本黯淡癱軟的豎瞳,竟然漸漸重新聚焦瞳孔所對,正是侍者與時岑。“神明的意誌即將煥發榮光。”侍者顫抖著笑起來,“時岑,恭喜你,親眼見證了這一切。”下一瞬,伯格比約克注視著燃燒中的火光,以及許多翻飛的黑屑他自己也在一點點渙散了,碎屑被卷入漫天風雪。到處空空蕩蕩,冰結得太厚,以至於透出一點深藍色來。四下空空蕩蕩,廣播器在低溫下徹底被凍壞,附近的官方播報都停止了。篝火在殘破牆壁間拉出長長的、蜷縮著的人影那是抱膝而坐的蘇珊娜,她猶豫很久,還是小心翼翼地開口:“先生,您......文博士她......”“叫我時岑就好。”時岑聲音又低又緩,“文博士醒來後,不會再對你造成傷害,不必擔憂。”“她是中邪了嗎?還是被那個‘白日’組織洗腦了?”蘇珊娜抿抿唇,謹慎觀察著對方的神色,“那個,不方便說就不說吧。但總之,謝謝您救了我。”“不過這堆火撐不了多久,時先生,我的通訊器......弄丟了。”蘇珊娜撒了個謊,稍顯心虛,“得麻煩您來聯係城防所,我們要盡快到救助站去。”下一刻,時岑抬手,往右耳覆滿薄霜的纏枝白玫瑰探去。通訊器在這樣可怖的低溫下也顯得有些遲緩,但幸好,它還可以被正常使用。幾息過後,通訊器溫度緩慢爬升了一點點,瑩白色終於透出,照亮了時岑的耳廓。也讓時明煦薄而白的耳垂透出一點點血色。研究員剛同蘭斯通訊完,正快步奔行於走廊間,往醫療中心外部去。這裏此刻充滿喧嘩人聲,不少人在驚呼,但大多是出於新奇,並非害怕畢竟現存於世的內城居民中,見過防護罩啟用的,已經是非常非常少的一部分。人聲嘈嘈切切,夾雜在重複的廣播中,惟有時明煦麵色凝重,簡直稱得上心亂如麻。......內城受到防護罩保護,溫度的下降尚且可以得到短暫抑製,可受災情況更加嚴重的外城要怎麽辦?貝瑞莎、沙珂和賀深此刻應當都還在外城受災安置中心,自己世界的貝瑞莎昏迷不醒,她身上帶著同安德烈之間的秘密。時明煦不能放過任何有關真相的碎片,必須要找到貝瑞莎,保全她的性命。除此之外,還有、還有......還有時岑。“容器無法脫離意識體,單獨存在過長時間。但我對意識安置的了解太少了,溫戈才是最懂這個的家夥。”亞瑟苦惱道,“你的問題總是讓亞瑟為難,我又看走眼了,你才不是笨礦!”“從現在開始,我要叫你壞礦了。”說著,自身體內部翻卷出圓瞳,準備用眼睛去瞪時岑。但,下一瞬。亞瑟的注意力也被時岑的視線引過了去對方眼瞳中跳躍著小簇火苗,倒映出冰層之上、廢樓一角的景象。篝火。篝火堆旁團聚著數十人,大多是孩童,火焰吞噬雪絮,在寒風中纏繞糾葛,像蔓生的藤。距離外焰最近的地方,站著兩名背對視線的女性。似乎覺察到什麽,其中一人緩緩回頭是占據文身體的侍者。而另一人,也隨之小心翼翼地側身。她金發碧眼,麵色蒼白,凍到腫脹的手指捂在小腹,像是懷了孕。此外,她眼角通紅,淚痕還未散盡。時岑此前從沒有見過這個人。但如果時明煦在這裏,他一定一眼就能認出蘇珊娜。火焰舔舐著渾濁朦朧的天地,數十位白日信徒跟隨二人一起回頭,望進濃白色的霧中他們都看不見時岑,但侍者可以。可他麵無表情。此次重逢沒有滑稽陰暗的喜悅,也沒有尖酸刻薄的嘲笑。他嘴唇蠕動,將被風吹散的碎發別到耳後,進而歎息一般,看著濃霧中漸漸清晰的時岑。“時岑……你怎麽總能趕上儀式?”“那麽,就由你親眼見證神明的涅。”對方此刻,應當也在另一世界的外城。自暴雨降臨以來,時岑世界的階段性受災情況就比自己世界的要更糟糕,那頭一定也已經開啟了保護內城的真空防護罩可時岑並不在其中,他是個傭兵,生活在外城七十二區。時明煦仍然記得,自己和侍者被溫戈帶離臥室前,時岑家停電,導致供暖係統也連帶癱瘓掉了。他在發抖。但他仍在重複這一句話,一遍又一遍。“隻可到此,不可越過。”“隻可到此,不可越過。”“隻可到此,不可越過。”時岑皺著眉,終於沒忍住出聲打斷:“索沛......”“老大。”索沛緩緩看過來,卻不是同時岑對視。他越過駕駛位上的時岑,將目光投向濃雲翻卷的、遙遠而沉默的天穹。隨後,他喃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