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又如何呢,就算是一葉孤舟,麵對濤濤海浪,他也不願意傾覆。池驚瀾默默站在當年自己的身後,把青年隱藏於人前的景象也盡數收入眼中緊緊攢起的拳頭,和原本被寬大的褲腿蓋住,卻因為坐著褲腳往上提了一點而露出來的腫脹的腳踝。那時的他跌落神壇,麵對鋪天蓋地的惡意,不能暴露出一絲軟弱與破綻。沒有人知道這一次冬奧會傳奇的自由滑是全程頂著扭傷的腳踝滑下來的。其實他原本可以拿到那枚金牌,即使二十八歲在花樣滑冰這個項目中已經算得上是高齡,但池驚瀾當年的技術依然站在世界的最頂端,除了他沒有人可以跳出四周跳,他是短節目斷層第一進入自由滑決賽的。但是自由滑的前一天上冰訓練的時候,他在練習跳躍時,落冰的那一塊區域的冰麵上坑坑窪窪的,覆著一層水,冰也軟的不行,即使池驚瀾摔倒時及時用手撐住了,還是扭傷了腳踝,連腰傷都複發了。他沒有和任何人說這件事情。說了又如何,對他丟了金牌的謾罵依然不會減少,他也不需要他人的憐憫,至於讓主辦方負責?讓他們負責不會改變比賽的結果,更何況池驚瀾知道那並不是主辦方的過失,那片融化的冰上還殘留著一些小顆粒,是鹽。那是人為,並且衝著自己來的,甚至池驚瀾還能大概猜到是什麽人。自家的事等回自己家解決,池驚瀾把自己套上冷硬的外殼,撐過了外媒們興奮的詰問。可能是記憶自動美化了的原因,池驚瀾回想起當時,總覺得自己處理得還算鎮定,可他此刻以旁觀者的視角看著當時自己緊握著的青筋暴起的拳頭和冷硬的神色,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當時的自己原來是那麽不甘與憤怒。旁邊的冠軍和亞軍身旁都圍著好幾個工作人員,唯獨華國那個傳奇身邊一個工作人員都沒有,隻有猶如豺狼虎豹的記者。池驚瀾想當時的自己大概也是渴望有人陪伴的。他不知道為何這次的夢境這般神奇,但也正好,就當是平行世界,讓他圓一個自己曾經的念想。沒有人陪伴,那他就自己陪自己。池驚瀾走上前一步,伸手輕輕拍了拍二十八歲的自己的肩膀,他知道自己的手拍下去會穿透他的身體,所以沒有真的落下去,隔著一毫米輕輕放在青年的肩膀上,就當他拍到了。“池瀾,你滿意這一次的銅牌嗎,花滑給你帶來了許多傷病,會不會後悔,你覺得花滑對於你來說意味著什麽呢?”如機關槍一般的問題在池驚瀾耳邊響起,他有些不愉快地抬頭,心底閃過了兩個字:來了。十六歲表情精致的少年和二十八歲麵容瘦削的青年極其同步地抬頭,神色是如出一轍的冷厲。問出這個問題的人黑發黑眼,說的也是中文,是同胞,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可池驚瀾清楚地看見了他眼底隱藏著的惡意,問出的問題批了層和善的皮,暗藏了數不清的刀子。一個一直對他不太友好的記者,卻每次都跟狗皮膏藥一般湊到他麵前來采訪他的人,讓池驚瀾都感到有些煩躁。他聽著自己隨口地應付著,眼神漫不經心地在那個令人煩躁的記者身上掃了一遍,正想著這個記者說完了采訪結束應該就要換場景了,視線忽地一頓。他注意到了那個記者腰間掛著的一個掛飾,看起來像是一個平安福,上麵的圖案卻有些詭異,淩亂的線條拚湊起來,像是一條八爪魚,隻是上半身看起來像是人形。為什麽還感覺有些眼熟在哪裏見過,頭突然疼了起來,池驚瀾手按上太陽穴,皺起了眉。這是一個全新的發現,池驚瀾確信當年的自己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或許隻是瞥了一眼後被潛意識記了下來在此刻複現,可池驚瀾更在意這個圖案為何會讓他感到眼熟。懷著滿腹的疑問,池驚瀾看著自己應付完了那個記者的問題,然後拒絕了其他人還想繼續的采訪,站起身讓寬大的褲腿重新遮住腫脹的腳踝,麵不改色地像個沒事人一般直接離開了采訪廳。池驚瀾默默跟在他的身後,等著自己醒來。大概是出於身體自我保護機製的原因,偶爾夢到眼前這一幕的時候,到結束采訪自己便會脫離夢境清醒,池驚瀾以為這一次也會這樣,但直到他跟著二十八歲的自己走出大廳,走入淩冽的風雪中,才發現這一次不一樣了。夢境居然還沒有結束。那一年采訪結束後發生了什麽事,全世界都知道,池驚瀾身為當事人,更不可能忘記。眼前似乎又覆上了一層血色,池驚瀾站在采訪大廳的出口,看著已經往前走出了好幾步的青年,神色冷靜,眼底卻不由自主地攪動起了波瀾。他還是跟了上去。一踏入室外,凜冽的風雪便砸到了自己身上,如小刀一般淩遲著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膚。無比真實的感受讓池驚瀾一瞬間有些恍惚,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了。他一直不太敢回想那年他踏出采訪大廳之後的事,那總會讓他狀態變得不對勁,可現在池驚瀾再次感受到了,原來那個冬夜那麽寒冷。零下二幾十度的天,黑發的花滑王者穿著單薄的衣裳走在路邊,步伐穩健,仿佛根本感受不到冷意和身上傷處傳來的劇痛,他把玩著手中的銅牌,臉上的神色讓人捉摸不透。可跟在他身後的小少年,幾十年後的他自己,卻疼的捂著腹部微微彎下了他向來挺得筆直的腰,精致的臉頰蒼白無比,滲出細密的冷汗,源源不斷。池驚瀾看著自己停下了腳步駐足在路邊。他知道當時的自己是疼的不行了才停下來緩一緩,卻想立刻衝上去把他推開,可是他發現自己動不了。池驚瀾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接住了一片雪花,看著指尖上的雪花因為冰涼的體溫半天都沒有化,眼底逐漸變得赤紅。五、四、三、二、一……他心底響起了一個倒計時。倒計時結束,一輛失控的卡車果不其然突然出現,朝著站在路邊的黑發青年直直撞了過去。有驚呼聲響起提醒了青年,可他轉頭時已然來不及,更遑論還有腳傷的拖累。“砰!”池驚瀾強迫著自己睜著眼睛,一片深紅中,他看到了那枚被撞飛拋入草叢中的銅牌,看到了卡車上的司機,黑發黑眼,神色驚恐又猙獰。最後,他看到了在卡車車內後視鏡上懸掛著的掛件,上麵畫著熟悉的圖案。“咚。”池驚瀾一下子從夢境掙出,身體一顫,撞到了床頭櫃,發出了不小的聲響。他猛地睜眼,從床上坐了起來,眼底布著細細的血絲。淩晨四點多,窗外的天空隻有一絲亮色,室內空調的冷風“嗚嗚”吹著,讓人兀自發涼。少年的神色徹底沉了下來,眼底匯聚起了濃厚的烏雲。第五十二章“唔……”隻有一絲微光的黑暗中身旁傳來了一絲動靜, 池驚瀾緩緩眨了眨有些幹澀的眼,才反應過來房間裏不是隻有自己一個人。他迅速放輕了自己的動作,往一旁看去。身旁另一張床上, 肚子上蓋著被子一角, 躺成大字型的朱承業嘟囔著翻了個身,團了團身上的被子, 呼吸聲更沉了些。睡得更熟了。池驚瀾借著窗外極其微弱的光, 看著旁邊床上把自己裹成了蟬蛹一坨生物, 怔了怔, 原本不太美妙的心情也登時有些啼笑皆非。因為剛才的夢身上出了一身冷汗, 薄薄地覆在身上, 有些難受,也有些冷。卡爾加裏城能成為當年冬奧會舉辦的地方, 全年氣溫並不高,不過這兩天可能是因為八月末秋老虎的原因氣溫有些回升,兩人昨晚還是開了空調。池驚瀾抬眸看了眼空調溫度, 24°, 比睡前印象裏的溫度還低了幾度, 大概是朱承業半夜覺得有點熱又起來開低了兩度。怪不得夢裏的冷意那麽真實, 身上出著冷汗吹著冷風, 不冷才奇怪。池驚瀾摸了摸背上有些濕潤的睡衣, 斂著眉無聲地歎了口氣, 放輕動作掀開被子下了床。還好衛生間隔音很好,池驚瀾動作極輕地洗漱完,換了身幹爽的衣服, 最後捧了一捧冷水拍到了臉上。他抬頭靜靜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柔軟的烏發因為剛剛從睡夢中醒來而顯得有些淩亂,劉海不知不覺有些長了, 微微遮住了眉眼,沾上了些水,正往下低落著小水珠。重生後過了半年,鏡子中麵容精致的少年長開了不少,臉上剛醒那會還有一些的嬰兒肥基本已經消退,不過並不顯得瘦削,皮膚白皙唇色紅潤,活脫脫一個麵紅齒白的少年郎,嬌生慣養的小少爺,與剛才夢中的自己大相徑庭。隻是他眼中淡淡的血絲代表著主人還沒有完全緩過來。很久沒有夢到那一幕了,死亡麵前人類總是無比渺小的,池驚瀾恍惚到現在,清醒的意識才逐漸回籠。四點多了,池驚瀾也沒打算睡回籠覺,他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洗手間坐到了書桌前,打開一盞小夜燈,柔和的光籠罩了桌麵那一小片地方,池驚瀾拿出一張紙,趁對夢境的記憶還清晰,他把他看到了兩次的那個圖案畫了下來。明明是在那種情況下看到的圖案,但伏案的少年手卻極穩,一絲都沒有抖動,隻是眼尾勾出來的冷意愈發濃厚。這是一個完全出乎了池驚瀾意料的收獲,可能是重回故地喚醒了記憶裏曾經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那些細節,也同樣有可能是自己潛意識杜撰出來的東西。畢竟夢這東西,聽起來總帶著許多的不真實。但池驚瀾還是把這一個圖案記下來了,隻要他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是真的。當年國內體壇非常的混亂,各種派係鬥爭不絕,池驚瀾一個都不曾加入,始終孑然一身,但他亮眼的成績遭來了許許多多的嫉妒,又因為他站的太高,做的一些事又動了某些人的蛋糕,處境一直不怎麽好。傳奇一直是頂天立地的傳奇,是國內的花滑一哥,是亞洲花樣滑冰的領頭者,至於經曆了多少才獲得這樣的成就,中間又吃了多少苦,池驚瀾從來不會為外人道。池驚瀾一直知道恨自己的人不少,也經曆過許許多多別人搞的小動作,他之前知道那片被鹽融化了的冰不是意外,卻從未想過那場車禍居然也有可能不是意外。如果不是意外,那當年隱藏在暗處的洪流或許比他想象得還要深得多,那時候就隱藏得這麽深,那幾十年過去後的現在呢?池驚瀾甚至不敢細想。他當年是做了不少事,原本以為解決了大半,但現在看來或許根本沒有動搖到他們的根基。如果是真的,那麽敵在暗,他在明,看起來是很不利的情況,但當年那麽差的環境他都能揪出來不少人,如今環境好了太多,沒什麽可怕的。他們隻要存在,就總會露出破綻。幾十年前的事情,洗刷冤屈池驚瀾倒不在意,找出真相這件事也急不得,池驚瀾理了理,要做的事情很多,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依然還是比賽,他分得清輕重緩急。按照當年和暗處之人打得那些交道,隻要自己足夠亮眼,足夠頂尖,他們一定會循著味盯上來,那時候,誰在明誰在暗,或許就要掉個個了。隻是突然有些不合時宜的,池驚瀾想起了那個叫淩榆的青年,他的成績已經足夠亮眼了,不知……幾十年過去池驚瀾也不知那些暗處之人現在都用的什麽手段,如今的國家隊環境整體看起來不錯,但池驚瀾並不認為那就是沒事了,之前那些人當他路試圖讓他摔跤的事還曆曆在目,隻是有些人很好,並不代表著所有人都好,那些風起雲湧隻是隱藏在了暗處,並不是沒有。一個剛冒頭的“天才”都會被針對,淩榆那種已經有不小名氣的隊內頂梁柱呢?那些人是不願意看到他們這種人出現的,因為會破壞他們製造好的平衡,而淩榆也並不像是會妥協的性格。以後若是有機會的話……就問問吧,桌前的少年抿了抿唇,手中的筆頓了頓,繼續整理了下去。池驚瀾很喜歡筆尖摩擦白紙的感受,把心中的疑問和該去做的事情在紙上整理下來,他感覺自己的心情也隨之平複了許多。時間過去了一點,外麵的天色又亮了不少,池驚瀾抬頭看了眼窗外漸涼的天,放下了手中的筆。他把記得滿滿當當的紙小心翼翼地折了起來收進了自己的背包裏,拿出來之前陳誌國給他的這一次各國參賽運動員的資料再次認真看了起來。之前和陳誌國商量的有些保守的方案不太夠,他打算調整一下,就得看看同場的別的參賽選手,仔細算一算分。池驚瀾換了張白紙,重新拿起筆,寫了起來。六點多,朱承業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睜眼就看到窗邊站著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嚇得一下子從床上彈了起來。那黑影聽到聲音轉身,朱承業才發現那原來是自己的好兄弟,隻是剛才逆著窗外的光,才顯得像個黑影。“阿瀾,你在那邊做什麽?”朱大少爺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太清醒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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