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德內爾已經答應巴頓,要作為後者的副手之一登陸卡薩布蘭卡,那麽在距離火炬行動發動不足一個月的時候,他理當跟隨巴頓暫時返回美國。


    於是他報告了卡登花園,在得到戴高樂的批準後,便提著一個軍用行李箱上了巴頓的專機,於1942年10月1日抵達美國。


    至於隨員,他的“老弱病殘工作組”的其他成員都在華盛頓等著他呢,他隨時可以聯係自由法國駐美代表團,要求他的副官、勤務兵和私人醫生與他匯合。於是,德內爾征求到巴頓的同意後,在抵達北美的第一時間,便向代表團去了電報:


    “已到美國,請速遣伊米爾薩魯木、安德雷德至漢普頓軍港報到。——j.戴澤南”


    抵達漢普頓後,德內爾盛情難卻,住進了集團軍司令巴頓下榻的別墅。如今德內爾已經年逾四十,年輕時的憤世嫉俗早已剩不下幾分,但他僅僅跟巴頓參加了一次晚宴,便再次肯定了自己從前的想法:這人有病。


    這場晚宴在10月3日舉行,參加宴會的都是即將遠征歐洲的海陸將校。在這場宴會上,滿臉橫肉的巴頓顧盼自雄地舉起手中的葡萄酒,對在場的所有人說道:“為妻子們幹杯!”


    這句祝酒詞本來沒什麽,但巴頓在大家一同舉杯之後,立刻跟了一句令人啼笑皆非的感慨:“唉,你們要留下多少寡婦!”


    坐在巴頓右手邊的德內爾一時僵在原地,等他回過神後,來略一觀察,便發現滿座將校有一半人臉色已經黑了,另一半人估計早已習慣了從巴頓口中冒出來的驚人之語,隻是神色有些尷尬罷了。


    巴頓似乎注意到了德內爾的驚訝,還特意拿起酒瓶,又給自己和德內爾續滿了杯:“但是我們的讓‘長官’似乎並沒有做好留下寡婦的準備。”


    德內爾頓時對巴頓為何人緣極差有了新的認識,也虧羅斯福、馬歇爾和艾森豪威爾都極有容人之量:“我當然沒有準備,喬治,我甚至都沒結婚。”


    這下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德內爾的左手無名指上空空如也。


    “我沒想到你還是個獨身主義者。”巴頓顯得十分驚訝。


    “確實如此,等戰爭結束我就把頭頂的頭發剃光,去教會裏謀個差使。歡迎大家到時候找我告解,做彌撒也歡迎,有生之年說不定我還能混上個樞機。”


    德內爾誇張的說法引起了一陣歡笑,叫巴頓搞砸的氣氛終於得到緩解。這場晚宴最終平平安安地結束了,巴頓也沒再說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言論。而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德內爾沒有機會下到部隊裏去整訓官兵,淨充當在巴頓和其他將校間斡旋的和事老。


    他的工作還是相當有成效的,以至於很多美軍軍官在私下裏紛紛表示,有德內爾在一旁監督,巴頓行為處事收斂了許多,真不知這位法國將軍為何能得到巴頓的認可。巴頓這人在麥克阿瑟麵前都敢胡言亂語,作為下屬,德內爾竟成了潘興上將、馬歇爾中將和艾森豪威爾少將之外唯一能讓他說活不那麽難聽的軍官,實在是稀奇。


    但多年來頗擅洞察人心的德內爾猜透巴頓的心思並不難,巴頓這人喜好將自己包裝成美軍第一硬漢和莽夫。當然,德內爾並沒有認為巴頓的勇敢完全出自偽裝,他並不缺乏勇氣,不然也不會沉迷“扮演硬漢”(“硬漢”就得去承擔最危險的任務,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他的本性其實遠沒有他偽裝出來的那樣驕橫恣睢,好像做事完全不考慮後果一樣。


    畢竟能當上將軍的,哪有徹頭徹尾的瘋子和蠢貨(羅貝爾·尼維勒除外)?


    就拿對軍官的處分來說,巴頓也知道現在美軍軍官素質低下且數量不足,根本做不到嚴格約束軍官,但他還是走到哪裏都要向上級申請免除少則十幾、多則數十個軍官的職務,似乎他的眼中根本揉不得沙子。這些申請往往會被艾森豪威爾駁回,然而有次不知是什麽原因,艾森豪威爾竟然批準了巴頓的申請,結果竟然輪到巴頓支支吾吾地撤回申請,表示:“那群狗娘養的也沒有那麽糟糕。”


    巴頓除了驕橫有一點偽裝的因素在裏頭之外,也絕對不是個做事不考慮後果的莽夫(這也是最令德內爾不屑的)。巴頓處置軍官時幾乎總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然而在處置士兵時卻總是極盡苛刻,鐵麵無情。其中的考量顯而易見:美國的軍官難保不會和政界商界有聯係,而士兵幾乎總是沒有什麽背景。


    看看巴頓最鄙夷的同僚吧,一個是奧馬爾·布萊德利,出身自教師家庭,另一個是馬克·克拉克,出身自羅馬尼亞小商人移民家庭。如果這僅僅是巧合的話,他怎麽不去鄙夷麥克阿瑟?有菲律賓戰事的例子在前,麥克阿瑟不比那兩位儒將更像個隻會考試的繡花枕頭?


    德內爾知道唯一一個得到巴頓尊重的寒門將領就是艾森豪威爾,艾森豪威爾的父親隻是冰激淩店的一個員工,巴頓卻多次公開宣稱他和艾森豪威爾是多年的老朋友。但是據艾森豪威爾的“真老朋友”(也是德內爾的舊相識)參議員老杜瓦所說,艾克坐冷板凳那麽多年也不見巴頓登門拜訪,等他一朝得到馬歇爾將軍的賞識,巴頓和他的關係“頓時好到不得了”,其中緣故,隻能說懂的都懂。


    分析到這裏,巴頓格外尊重德內爾的考量便昭然若揭了。一則德內爾畢竟也是將門之後,“含著金湯匙”出生,祖父舊交故知不在少數,而德內爾自己也很受美國政界的歡迎,如果巴頓對德內爾百般苛責,難保不會惡了一些顯貴。二則巴頓要扮硬漢和莽夫,就必須對其他硬漢予以足夠的尊重,這樣才不會被人視為虛偽。


    那麽問題來了,巴頓得有多大的臉才敢在德內爾麵前裝模作樣?


    懂不懂“凡爾登百日浴血”、“蘇瓦鬆一營敵一師”的含金量啊,小喬治?


    如此以來,巴頓的西部特遣軍(下轄第3、第9步兵師和第2裝甲師)中很快流行起一條準則:如果不想惹麻煩的話,向巴頓將軍報告時最好趁戴澤南副司令在場的時候。


    當然,德內爾也不會有意跟巴頓對著幹,過於偏袒那些作亂的士兵。


    由於陸軍和地方上協調不佳,再加軍官對部隊約束不嚴,這三個師近五萬多人在漢普頓放了羊,軍紀散漫程度令人瞠目結舌,軍人搶劫、偷竊、強奸、醉酒和交通肇事層出不窮,被逮捕者幾乎塞滿了漢普頓的各大監獄,漢普頓警長甚至絕望地向華盛頓發電報,請求陸軍增派憲兵,以在當地新建一座專門容納軍人的“集中營”。


    在這種情況下,能讓焦頭爛額的巴頓親自過問的無不是相當嚴重的犯罪行徑,個別人的所作所為甚至在德內爾眼中判個槍決都不過分,他斷然不會為了這些人向巴頓求情。


    除了協調巴頓的人際關係之外,德內爾最需要處理的工作竟然是理順西部特遣軍的後勤。為了確保供應的充沛,巴頓幾乎為了三個師而薅光了另外八個師的裝備,由此造成了後勤部門徹底超負荷運轉,各種各樣的裝備亂七八糟地堆積在碼頭的倉庫中,失竊和損壞等事故層出不窮。


    麵對這樣糟糕的局麵,德內爾額外組織了一批軍校生,大幹了十天才將貨物基本理清,並隨時根據整理的情況向陸軍部申請增補或替換某些物資。比如他在10月11日整理到醫療設備的時候,才發現西部特遣軍準備的血漿少得可憐。


    “現有血漿最多隻能維持部隊戰鬥到傷亡10%,雖然這次行動未必會遇到抵抗,但我們必須做好麵臨高強度戰鬥的準備。”


    那麽多少血漿夠用呢?德內爾在給陸軍部的申請中說明:“最保守估計,也要按照全軍所有步兵和裝甲兵打光,炮兵損失一半的情況準備,也就是說血漿儲量至少要達到現在的五倍。”


    第二裝甲師的師長,剛剛晉升少將的歐內斯特·哈蒙私下裏問過德內爾,準備這麽多血漿是否真的有用,德內爾則回以“寧可放在醫院裏用不上,也不能用上的時候沒有”。哈蒙少將表示如果仗打到那種份上,繼續推進恐怕就沒什麽意義了,然而德內爾卻回答:“如果戰略需要,別說西部特遣軍傷亡過半,就是把第二裝甲師打成第二裝甲連也得繼續打下去。隻是那種情況下我們可以再從後方調血漿。”


    這段對話在軍隊中一流傳開,大夥立刻明白了為何巴頓唯獨對德內爾如此客氣,大多數美國軍官不敢想的恐怖前景,在德內爾嘴裏竟然如此輕描淡寫。


    真正的狠人從不放狠話,誠哉斯言!


    為了滿足德內爾的要求,陸軍幾乎把東海岸各大醫院的濃縮血漿一掃而空,然後大力號召平民去醫院獻血。但是德內爾給陸軍部“找的麻煩”還不止於此,10月12日,他又提出要求陸軍部準備五千條白色裹屍布。


    這個要求確實嚇到了陸軍部,他們沒想到主導製定卡薩布蘭卡登陸計劃的德內爾,竟然對戰役的預期如此悲觀。如果軍隊陣亡數都有五千之多,那麽根據一戰的經驗,整個西部特遣軍都快全軍覆沒了!


    馬歇爾連夜派總參情報處的萊頓·安德森上校到漢普頓,當麵詢問德內爾對戰役前景的看法。但火急火燎的安德森和德內爾隻聊了五分鍾,就發現這純粹是誤會,德內爾要求的白色裹屍布並不是給美國人準備的。


    在即將隨同特遣軍前往卡薩布蘭卡的物資中,不僅有大量的軍用物資,還有兩千多噸民用物資(比如收音機、帳篷布、咖啡壺、口香糖……),用於扶助和撫恤當地居民以降低當地居民對盟軍的敵意。


    在移除了一些過於離譜的物資後(比如軍需部門為宴請柏柏爾人和貝都因人代表準備的幾百瓶威士忌),德內爾又讓自己的私人醫生——貝都因裔法國軍士伊米爾薩魯木——來看看物資清單以查漏補缺,後者便提出,應該再運送一批白色裹屍布,當地人非裹著白布才肯下葬。如果忽略了這個需求,當地人恐怕會對美軍產生非常負麵的想法。


    有鑒於美軍可能對維希軍隊造成的傷亡,以及進攻卡薩布蘭卡帶來的誤傷,滿打滿算五千裹屍布也夠了(維希政府在卡薩布蘭卡都沒有五千駐軍)。當然,如果美軍想用,那用就是了。


    安德森這才哭笑不得地回到了華盛頓。


    德內爾的工作麵麵俱到,為特遣軍的登陸和占領排除了大量的隱患。當天晚上,馬歇爾將軍在百忙之中在電話中慰問了一番德內爾,並且打趣說艾森豪威爾應該讓德內爾主管遠征軍後勤。艾克剛剛才向華盛頓報告,他這次又弄丟了足足16.5萬噸的物資,請求國內盡快補發。而陸軍部在將物資送往英國的時候,至少是按照艾森豪威爾要求的兩倍(有時甚至是三倍)準備的。


    德內爾隻當這是句玩笑話了,後勤這樣至關重要的部門,怎麽可能交給外國人運作?尤其是德內爾還在為十分令美國人討厭的自由法國政權服務。


    時間就在焦急的忙碌中一天一天地過去,直到1942年10月24日。


    登船,啟航,“到那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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