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怎麽處罰我們,少校?”一個高大的士兵悶聲問道。


    “上等兵菲利普·勞恩,a連的機槍手,入伍前是巴黎紡織工,對吧?”


    “是的,少校,您要怎麽處罰我們?”


    “我不準備處罰你們,我隻是想解開我們之間的誤會。”德內爾頓了頓,“以及你們與蘇聯的誤會。”


    “您請說,少校。”


    “在世界大戰之後,我去ch郵局當了一名郵遞員,這麽多年過去也算是跑遍了大半個法國,各地區各行業的情況也都大概了解一些,所以我對你們的事業抱有深切的同情。就比如說你,菲利普,你的月薪是多少?至多不超過1600法郎吧?”


    “1400法郎,少校。”


    “很能幹的小夥子,結婚了嗎?生孩子了嗎?”


    “結了婚但還沒有孩子。”


    “以你現在的工資水平,養得起兩個孩子嗎?”德內爾眯著眼睛看著神色陰鬱的機槍手,“養不起吧?”


    “養不起,長官。”


    “你們的工資微薄,住在擁擠的宿舍和棚屋裏,在《馬提尼翁協定》達成之前還要每日工作12個小時以上。而資本家們不僅對你們惡劣的生活不聞不問,還動輒以轉移資產為手段脅迫政府停止一切改良工人待遇的改革。作為一個郵遞員,我見過二百家族放蕩奢靡的生活,也見過寡頭為了保住自己的財產以及更安全地壓榨工人而為意大利***蒂主義歡呼,還見過各大康采恩資助報紙鼓吹‘寧要希特勒,不要勃魯姆’……”


    德內爾每說一句,九個人的臉色就更陰沉一分,直到最後所有人都握緊了拳頭。名為菲利普的機槍手怒氣衝衝地抬起頭:“所以,少校您支持革命?”


    “不,我的政治主張更貼近於激進黨。”德內爾誠實地回答道,“但是我絕對同情革命。”


    “也不算壞。”機槍手聳了聳肩,“或許我們能在1營搞一個人民陣線。”


    “你有這樣的想法非常好,這個時候需要團結每一份可以團結的力量。”見這些工人黨員骨幹已經接受了自己,德內爾便開始了下一個話題,“第二個需要談的是你們在營裏搞得宣傳。”


    “這是第三國際的命令。”


    “沒錯,這是第三國際的命令,但是你們覺得這個命令是否符合當前的形勢,換句話說,它受到士兵們的歡迎嗎?”


    德內爾身旁的另一個士兵嚴肅地出言提醒:“雖然我們尊敬您,少校,但是這是我們的內部事務。”


    “我不想在營裏取締你們的組織,但你們的‘內部事務’已經影響到了全營的備戰。而且我相信你們如此機械地執行第三國際的命令,是不會對革命事業有幫助的。”


    “如何執行第三國際的命令是黨委的決議。”


    “黨委也難免會出現工作失誤。”


    德內爾見這些工人黨員並無信服之意,於是便從挎包裏掏出了一摞報紙擺在了他們麵前:“你們有誰會俄語?”


    好家夥,是一摞《真理報》!


    這些士兵被德內爾這樣的大手筆驚得目瞪口呆,無不搖頭否定。德內爾便掏出一本法俄詞典遞給身邊的士兵,然後對他們說:“如果你們信得過我的話,我會把自《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簽訂以來《真理報》所有有關德國的文章都口譯給你們。”


    “您還會俄語?!”


    德內爾就這樣把二十來份報紙上所有關於德國的內容大致念了一遍,等全念完已經到了晚飯時間,他自己解釋的口幹舌燥,那些士兵也一頭霧水:這些關於蘇德友好的內容似乎並不能證明德內爾自己的觀點。


    “我的觀點已經得到了聯共布官方明確的證明:《蘇德互不侵犯條約》隻是權宜之計,是蘇聯在得不到英法合作後的‘不得已而為之’。”


    “為什麽,少校?”機槍手菲利普一臉迷茫,“我想這些報道很明顯地表達了第三國際的態度:蘇德協作、打倒帝國主義、世界和平……”


    “一年前第三國際是怎麽說的?”德內爾反問道。


    “這……”


    誰不知道一年前莫斯科還在為聯合各國反對德國擴張奔走號召?


    “斯大林同誌難道是個絲毫沒有遠見的蠢貨嗎?”


    “這不可能!”


    “對,這不可能!所以哪個才是斯大林同誌和聯共布中央的真正意見?”德內爾的語氣突然變得咄咄逼人,“一年前聯共布從社會製度、意識形態和經濟狀況各個方麵批判了希特勒所推行的辣脆主義,指出了德國根深蒂固的反蘇宣傳和反工人階級外交政策,認為蘇聯必將麵對以德國為首的軸心集團的聯合進攻。但是現在的宣傳呢?除了宣傳所謂蘇德友好傳統這樣的空話以外,你們能從《真理報》上找到任何對德國元首和國社黨徒們站在階級立場上的肯定和讚頌?這還不能表明蘇聯的態度?蘇德互不侵犯顯然是蘇聯在英法蘇三國談判破裂後爭取時間的權宜之計!”


    士兵們再次被問得啞口無言,他們的受教育程度都不高,一時間根本想不到反駁德內爾的話。而且德內爾說的……也確實有些道理。


    “但是我們畢竟要服從上級的命令。”雖然機槍手菲利普仍在反駁,不過態度已經軟弱了許多。


    “我沒有讓你們違抗來自上級支部的命令,我隻是讓你們不要如此機械地去執行。”德內爾“苦口婆心”地勸說道,“相信這些日子你們也體會到了,宣傳蘇德互不侵犯在士兵中有多大的阻力,既然如此,那可否學習《真理報》的做法?敷衍進行國際局勢宣傳,同時抓緊其他方麵的宣傳?”


    “其他方麵?比如?”


    “理論知識學習。”


    德內爾說著從辦公桌下搬上來一個紙殼盒,在眾人的圍觀下從中取出兩本書,正是馬克思的《資本論(第一卷)》和列寧的《國家與革命》。


    “你們都看過了吧?”


    營長的提問令在場的士兵們有些羞愧,他們很多上完小學就出來幹活了,沒有太高的知識水平,也沒有閱讀的習慣,甚至不少人看見字母就犯暈,哪能啃下來這麽一部大部頭?


    “看來你們的確需要提高理論水平,就連黨員的理論水平都如此匱乏,你們還怎麽動員士兵?還不輕輕鬆鬆就被那些布爾喬亞(法語的資產階級)騙過去了?”


    這些批評的確在理,他們在平時宣傳中確實經常被別的士兵駁倒。書到用時方恨少,現在想看書了,身在軍營條件又不允許了:要是被軍官知道了他們在看關於馬克思主義的圖書,那還不得被扒去一層皮!


    “這個問題好解決。”德內爾說著拔下了鋼筆的筆帽,在每一本書的扉頁上都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這些都是我的書,我借給你們的,看誰敢搶走。但是借書也是有條件的。”


    “什麽條件?”


    “我不希望看到你們這些立誌於解放工人階級、並最終解放全人類的工人骨幹身上發生酗酒、打架這種事情。”德內爾嚴肅地說道,“你們要成為士兵們的表率,友善對待戰友,主動承擔艱巨的任務,讓他們尊敬你們,這樣才能吸引他們向你們看齊,加入你們的行列。除此之外你們還應該苦練戰鬥本領,爭做訓練場上的模範!就算不為保衛資產階級政府,也該為有朝一日能進行武裝鬥爭而刻苦訓練吧?”


    這樣掏心窩子的話讓士兵們非常認可,自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於是德內爾便將這幾本書發給了一臉期待的士兵們,隨後從架子上提上了自己的錫製飯盒,對士兵們說道:“好了士兵們,咱們吃飯去!”


    “您要是跟我們幾個一起去,可就洗不清‘赤化’的嫌疑了。”機槍手菲利普好心地提醒道。


    “那你把我的書還給我啊?”德內爾沒好氣地向這個傻乎乎的上等兵伸出手,惹得眾人哈哈大笑。菲利普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警告有多傻,這些書上可都簽著少校的名字呢,這還不夠“赤化”?


    “書裏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問我,我盡量回憶回憶,說不定能想起來。”


    “您看過這些書?!”


    “很久以前學習過,雖然很久沒能溫習,但二十年的勞動經驗讓我對這些書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難道少校您在公司裏也是工會骨幹嗎?”


    “當然不是,我們公司就沒有工會。”


    “什麽?!”


    麵對士兵們驚訝的表情,德內爾解釋道:“我們公司很早就實行了八小時工作製,老板對待我們也像對待家人一樣,我來這裏之前每周工作50個小時,月薪卻足足有1500法郎。”


    “時薪7法郎還多?!您是幹什麽的?!”


    “就是普通郵遞員。”


    “怎麽可能?!”


    “所以說,我們為什麽要建立工會呢?”德內爾平靜地敘述著自己羨煞旁人的工作。


    當營長帶著九個人一起出現在食堂裏的時候,整個食堂都安靜了一下,但隨後大家該幹什麽幹什麽,仿佛無事發生。等德內爾打到自己的晚飯之後,他在轉身時聽到那個夥夫輕輕嘀咕了一句:“天呐,我們的營長是個布爾什維克!”


    也不知道是誰將營長跟九個工人黨士兵聊了一下午的事傳了出去,不過這種事恐怕根本不需要宣傳便人盡皆知。


    到了晚上,德內爾的副手特意到他的辦公室,向這位不著調的長官鄭重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議:“長官,您最好和那些家夥離得遠點,他們的宣傳令麥克維勒上校非常不滿,他正想辦法找茬好好治治這群家夥呢,您這不是往他槍口上撞嗎?”


    “奧布裏昂上尉,我已經說服他們停止宣傳對德妥協,這事就算過去了。”德內爾看著部下緊蹙的眉頭,伸手示意他坐下,“而且我要求各連隊不得歧視他們,要允許他們自由閱讀書籍。”


    “您這樣做……不是讓我們的營更加撕裂嗎?”


    “奧布裏昂,我們營存在的意義是什麽?大多數士兵的願望又是什麽?”


    “戰勝德國以及活著回家,但這兩個目的通常是矛盾的。”奧布裏昂上尉撇撇嘴,“所以我們需要嚴格的紀律和統一的行動,這就要求士兵對軍官命令的完全服從。”


    “如果士兵們不知道為何而戰的話,紀律又能約束他們多久?”說到這裏,德內爾頓了頓,提起了另外一件事,“你經曆過兵變嗎?”


    “1917年的時候我還沒有成年,長官。”


    “兵變的軍人根本不怕死,督戰隊的機槍都壓製不住他們,你哪來的自信可以用區區一把手槍就讓他們奮勇殺敵?”


    德內爾的話令奧布裏昂陷入了深思,過了大概半分鍾,他抬起頭表達了自己的疑問:“但是長官,士兵們看這些馬列主義書籍就能知道為何而戰嗎?”


    “很困難,但總比他們出去酗酒鬧事或者宣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要好。”


    見自己的副手仍一臉猶疑,德內爾突然直白地問道:“你是不是擔心我也要赤化了?”


    營長這下問蒙了奧布裏昂少校:“不,長官,我隻是……”


    “你不必擔心,我依然是一個忠誠的愛國者,不會服從來自莫斯科或者別的什麽地方的命令。我之所以願意跟他們掰扯這麽長時間,主要是因為他們出身清白家庭,平日作風也不散漫,行為也比較正派。總之,他們具備成為好兵的潛質。”


    “您說得對,長官。”雖然奧布裏昂少校表麵上讚同,但實際是什麽個想法恐怕就隻有上帝才能知道了。


    “明天我還要找另外一些人談話,我需要你給這7個人放假。”


    “這些是……極右翼分子吧?!”奧布裏昂上尉驚訝地看著手上的名單,“恕我直言,我不認為您跟他們談話會有什麽效果。”


    “當然,我沒有那麽強的嘴炮能把他們都給洗腦,我隻是了解了解他們對法蘭西的敵視究竟到了什麽程度,如果他們是我們與德國作戰的隱患的話,我需要找人監視他們。”


    德內爾看著奧布裏昂:“通過這些天和士兵們的接觸,我認為像1916年那樣團結所有的官兵很難成功。”


    “我同意這一點。”奧布裏昂回答道,“我和上一任營長合作了兩年都沒有做到,這個營的分裂在您離開部隊後就一直困擾著曆任長官。”


    “你在恭維我,奧布裏昂。從我們踏上克裏米亞的那一刻,部隊就分裂了,我當年也沒有做到彌合分歧。”德內爾歎了口氣,“戰友行同路人,官兵裂隙橫生,兩年多生死與共的友誼都不能阻止這一切,區區一個營長又能做什麽?”


    “可營史上說,我們營在克裏米亞依然保持了強大的戰鬥力,當年您是怎麽做的?”


    “我敷衍上級,庇護士兵委員會,對俄國赤衛隊放水。”


    “……”


    “您為什麽要對我如此坦誠?”


    “因為我認為一個胡格諾家庭出身的社民黨支持者,不太可能是一個極右翼分子。”德內爾坦誠道,“放心,我不會放縱布爾什維克們肆意胡為,我打算再營裏建立‘人民陣線’,團結左翼、中間派和保守派,壓製極少數極右翼分子。”


    奧布裏昂深吸了一口氣:“懂了,少校,我會支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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