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連已經做好了強渡的準備,待叛軍的飛機在視線中消失,一整個連立刻將筏子推到河邊,拿出玩命的架勢向對岸猛劃。


    “快一點,快一點,媽的!”愛德華上尉嘴裏一直嘀咕著美洲的俚語,一邊眯著眼看著a連的筏子在河水中浮沉,還不時伸出手罩在耳朵邊,仔細聽天上個有沒有傳來引擎的聲音,活像隻多動的食葉猴。


    “請冷靜一點,上尉。”德內爾忍不住出言提醒,“你這樣會讓你的部下更加緊張。”


    “抱歉。”愛德華上尉尷尬地笑笑,“羅伯特也是這麽說我的,但是我總忍不住。”


    德內爾順著愛德華的話問了下去,希望借此緩解他的緊張情緒:“你說的是哪個羅伯特?是去年在塞哥利亞陣亡的那個美國人嗎?”


    “他的名氣有這麽大?連你都知道了?”愛德華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了。


    “昨天我才在鎮上遇到他的妻子。”德內爾回答道,“一個西班牙的年輕姑娘。”


    “哦,瑪利亞,她最近才從叛軍那邊跑過來。”愛德華歎了口氣,“她還好吧?”


    “有驚無險。”


    “出了什麽事?!”


    “昨天她所在的醫院被叛軍的轟炸機炸了,傷員遭受了很大的傷亡,但她沒事。”


    “沒事就好。”愛德華顯然放鬆了不少。


    “羅伯特跟你關係很好?”


    “他跟我們關係都不錯,我們這個營就是他幫忙建起來的,一開始美國人居多,後來傷亡越來越大,再加上華盛頓弄出了個中立法,美國人很難到西班牙來,加拿大人逐漸就占據多數了。”


    “你是美國人?”


    “不,我是加拿大的,太棒了!”愛德華發出一聲咆哮,當然不是指加拿大“太棒了”,而是他發現a連已經平安抵達了河對岸,駕木筏的戰士正準備返回右岸接其餘的連隊過河。


    “等等!讓他們停下!”德內爾的英語因緊張帶上了法國口音,“等下一波飛機過去再來,時間來不及了!”


    愛德華立刻領悟了德內爾的意思,經過一上午和大半下午的觀察,叛軍的空軍巡航頻率不會低於40來分鍾一波,現在距離上一波敵機來臨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分鍾,若是他們就這樣準備返回,很有可能在河中央被敵機抓個正著。


    “停下來!回到岸上隱蔽!”


    愛德華的呼喊令德內爾目瞪口呆,雖然後者料到麥可爸爸營裏肯定不會有無線電,但通訊靠吼卻是他萬萬沒想到的:“你們的通訊旗呢?!”


    愛德華恍然大悟,懊悔地一拍腦袋:“對,該死,通訊兵!向對岸發信號,要求他們停止渡河,原地隱蔽!”


    不幸的是,旗語還沒打一半,天空中就又一次響起了飛機的轟鳴聲。麥可爸爸營的營長慌了神,一時間手足無措,這時,德內爾推開通訊兵,展示出了自己久未示人的天賦:“停!止!渡!河!立!刻!隱!蔽!”


    他身旁的幾個軍官都被這驚人的嗓門嚇得一哆嗦。


    河對岸的士兵終於後知後覺地跑路,隻不過為時已晚,他們的舉動似乎早已被叛軍的飛行員收入眼底。


    “那不是西班牙人,那是意大利人!”愛德華看清了敵機機翼下束棒的徽標,咬緊了牙關,“媽的,要完!”


    這波空襲的主角不是德內爾昨天看到的驅逐機,而是意大利駕駛員操縱的被稱為“食雀鷹”的轟炸機,他們投下的炸彈可不是昨天毛毛雨般的50公斤炸彈,而是裝藥量至少達到100公斤的250公斤航彈。


    盡管爆炸點在河對岸,但氣浪和聲波還是輕而易舉地波及到正在陡峭河岸上觀察a連狀況的愛德華一行人。


    還有多少人能幸存?這是德內爾被吹倒前一直在考慮的問題。


    “重新紮木筏吧!”愛德華拉過通訊員吼道,“告訴他們,過一支巡邏編隊隻能過一次河!”


    通訊員重重點頭,起身踉踉蹌蹌地到b連和c連位置上去傳令,向這兩支部隊的首長傳達河對岸的狀況。


    愛德華歎了口氣,向著河對岸再次舉起了他的望遠鏡,隨即發出了一聲驚呼:“那是誰?!他在幹什麽?!”


    德內爾也看到了河上出現了一個孤單的身影,痛苦卻堅定地用一支步槍劃著木筏向河這邊劃過來。那個士兵搖搖欲墜,似乎隨時有可能墜入河水中。


    “回去!回去!該死的!醫生馬上過去!”


    不知道那個士兵聾了還是怎麽,他毫無反應,繼續朝著東岸劃槳,他的舉動越來越不正常,居然在河中央打起旋來,把愛德華急的抓耳撓腮:“有誰會遊泳,去幫他一把!”


    為時已晚,木筏翻了個底朝天,在愛德華悲憤的咒罵聲中,那個士兵再也沒有浮上來。


    德內爾一看便知道那個士兵恐怕患了彈震症:大概率是被航彈震傻了。


    有了a連用鮮血換來的慘痛教訓,b連和c連的渡河雖然稱不上十分順利,但也沒有遭到太大的損失,愛德華上尉也伴隨著c連到了河的另一邊。


    他向河這邊留下的炮兵部隊和工兵部隊發了旗語,讓他們和旅裏其他營的炮兵匯合,晚上架設浮橋渡河。


    最多半個小時太陽就會落下,一個小時後天就能完全暗下去,到那時工兵和炮兵們就可以安然架橋了。正在此時上遊傳來了一陣爆炸聲,這大概是今天叛軍空軍最後一次轟炸了。


    畢竟從昨天42師遭受空襲的情況來看,叛軍的飛行員似乎並沒有夜航能力。


    一聲撩撥吉他弦的悅耳聲音突兀地在德內爾的耳畔響起,他回過頭,發現一個共和軍士兵背著包裹爬上了河岸,他背包上的尤克裏裏被樹枝劃過而發出了那個聲音。


    “來一起吃晚飯吧,郵遞員先生。”那個士兵向德內爾發出了邀請。


    “謝謝。”德內爾點點頭,回頭對一下午都幾乎不發一言的華金用法語說道,“走了,吃飯。”


    華金苦笑道:“我是真沒想到,現在我倒成了累贅,這是哪支部隊?”


    “麥肯基-帕皮諾營。”


    “哪個旅的?”


    德內爾便用英語向士兵詢問他們的番號。


    士兵的語氣混合著悲傷與驕傲:“fifteenth brigade.”樹枝再一次劃了一下琴弦,他幹脆把尤克裏裏甩到了胸前,隨意地撩撥起琴弦,斷斷續續地出《紅河穀》的曲調。


    沒等德內爾告訴華金,年輕的炮兵少尉便用西班牙語說出了這支部隊的番號:“quince brigada internacional(第十五國際旅)!”


    士兵朝著少尉笑了笑:“si!”


    到了夜裏六點半,加拿大人們便開始肆無忌憚地打著手電筒和火把架設浮橋,完全不擔心再挨炸。懂行的士官告訴德內爾:“敵機在夜間起飛不難做到,有火把作為標識的話轟炸也不是不行,但是降落就非常困難了,不是頂尖的飛行員就很難做到。”


    “但是你們真的能在一夜之間建起足以讓152mm榴彈炮通過的浮橋嗎?”


    “時間相當緊張,搞不好還得挨炸。”十五旅集結起來的炮兵軍官這樣回答。


    …………


    “你在幹什麽,薇爾莉特丫頭?”


    霍金斯先生的聲音突然在薇爾莉特的背後響起,讓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她的心撲通直跳,仿佛逃學的少女被父親逮個正著:“霍金斯先生,我隻是……”


    “你也要去西班牙?”


    薇爾莉特的心思被霍金斯一口道破,她也隻能輕歎一聲,老老實實地承認:“是的,霍金斯先生,我在我的工位上留了請假信。”


    “我看到了。”


    霍金斯走到薇爾莉特的身邊,看著她依然保持著躡手躡腳開門的姿勢。郵局的門鎖已經被打開,大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了淩晨空無一人的街道。路燈已經關閉,寧靜的巴黎仿佛籠罩在普魯士藍染成的綢布中。


    霍金斯麵無表情地按住門框,將大門重新關上,薇爾莉特理虧地站到一旁。


    “你知道該去什麽地方嗎?”


    “前幾天可能還不知道,但是現在我知道了。”薇爾莉特從背包中取出了《巴黎回聲》的一期報刊,遞給了霍金斯。


    “讓我看看。”霍金斯戴上了老花鏡,“嗯……西班牙共和軍在埃布羅河法永至拉斯科拉一線發起大規模攻勢,國民軍方麵措手不及,弗朗哥急忙調兵遣將……共和軍正在圍攻甘德薩,雙方戰事膠著……”


    他抬起視線,瞟了一眼薇爾莉特:“你又怎麽知道阿讓在甘德薩附近呢?”


    “隻是預感,但要是他不在甘德薩附近,那就沒有什麽太大的危險,我也能放下心來,就在那邊隨便幫士兵們寫寫信就好。”薇爾莉特輕輕說出自己的打算。


    看著身著遠行服裝、足蹬軍用高筒靴的薇爾莉特,霍金斯感到非常頭疼:“後悔了?”


    “是的。”薇爾莉特低下了頭,“我以為看到他那樣痛苦,不會再不忍心讓他冒一些危險去任性一回,但是現在……我實在沒法安心。”


    “那為什麽這麽早就走?”


    “我要趕最早一班去巴塞羅那的火車,在此之前,我想去神父公墓看一眼基爾伯特少校。”


    霍金斯沉默不語,卻依然牢牢把住大門,沒有一絲放薇爾莉特離開的打算,過了一會,薇爾莉特主動問道:“能放我離開嗎,霍金斯先生?”


    “我發自內心地建議你,不要過去,不要讓我和阿讓擔心。”


    “霍金斯先生,我今年已經三十四歲,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薇爾莉特的眼睛盯著霍金斯滿是皺紋的臉,讓後者不由得想起夏日夜幕下平靜的地中海:“所以我隻是建議你不要去,萬一你去西班牙之後,阿讓馬上就回來了呢?”


    她堅決地搖頭:“一個不懂西班牙語的郵遞員要找到另一個法國人,沒有那麽簡單吧?”


    “那你找到他就簡單?”見薇爾莉特無話可說,霍金斯重新鎖上了郵局的大門,“我理解你的心情,薇爾莉特丫頭,我也理解等待才是最難熬的,但是現在等待是唯一理性的選擇,在前景不明的情況下投入後繼部隊是非常不理智的行為,你應該知道。”


    “我當然明白,霍金斯先生,可是我沒法把阿讓當做消耗品一般的士兵。”


    薇爾莉特的話裏帶著一絲怒氣,她伸手把住了門把手,但是霍金斯毫不相讓,將粗糙的手按在了鎖眼上:“阿讓也不會把你當做士兵,薇爾莉特。”


    手記人偶的“鐵臂”僵在了原處。


    “我會給你放個假的,既然你沒法安心工作的話。”霍金斯猶豫了一會,再次開口說道,“而且,我有一句話要問你,薇爾莉特。”


    “什麽?”


    “你應該是‘愛’阿讓的吧?我說的就是男女之間的那種‘愛’。”


    薇爾莉特低著頭一聲不吭。


    “那麽為什麽還不結婚呢?基爾伯特少校已經去世十年了,他那麽愛你,阿讓又是個好人,他怎麽會反對你們的婚事?阿讓擔心你對少校感到愧疚,也從來不主動提起這件事,那麽你主動一點也沒什麽吧?”


    “我……我對不起他,霍金斯先生。”


    “因為你那時選擇了基爾伯特?”霍金斯歎了口氣,“你確實欠了阿讓好大的人情。”


    “不是人情,明明是背叛,我背叛了他。”薇爾莉特浮現出悲哀的神情,“我又怎麽能再去向他告白,就好像他是少校的替代品呢?”


    說完了這句話,薇爾莉特提起自己的行李,握著劇作家奧斯卡贈送給他的花傘,頭也不回地上樓了。


    “呼,還好說服了,不然我哪能攔得住她。”霍金斯困倦地倚在公司的大門上,昂起頭來喃喃自語,“這兩個蠢貨,腦子裏淨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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