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晃晃的汽車被身著土黃色軍服的共和軍戰士攔下,這些士兵頭上還頂著來自祖國的亞德裏安鋼盔,甚至連鋼盔上的“rf”(法蘭西共和國)都沒換:“你們是?(西班牙語)”


    “第三混合旅的炮兵。(西班牙語)”華金少尉從副駕駛位置上下來,出示了自己的證件。


    “行,進吧,少尉同誌。(西班牙語)”


    士兵讓開了道路,一臉複雜地看著兩輛拖拽著野戰炮的卡車,讓引擎聲遮蓋了自己的嘀咕:“就兩門野戰炮,有個球用。(西班牙語)”


    共和軍的火炮一刻不停地向三公裏外的國民軍陣地射擊,但其火力密度與德內爾所經曆的炮火準備相比實在是相去甚遠。通過聽取火炮的射擊頻率,德內爾意識到共和軍目前在河岸這邊至多隻有一個炮兵營,大概二十來門炮,而其中重型榴彈炮不會超過五門。


    一個中尉被42師委派來給華金的炮兵排安排陣地,兩個人交談了一會,突然轉成了法語,華金少尉把德內爾介紹給那個中尉:“這就是我們旅的顧問,來自法國的讓·德內爾同誌。”


    “您好,中尉維托,他們都叫我‘否決中尉’。”中尉熱情地和德內爾握了手,看到德內爾下意識地一縮脖子,他才發覺自己正好握到了這位幹瘦的法國老人手上的血痕上。


    “非常抱歉,您受傷了?”


    華金插嘴解釋:“來的路上被叛軍的飛機掃射了,就是那會被蕁麻劃的。”


    “是這樣,今天下午叛軍的飛機就沒停過,可把我們炸慘了。”


    德內爾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42師的炮兵陣地:“你們沒有高射炮?”


    “高射機槍都沒幾挺,沒辦法,我們隻能把馬克沁架起來當高射機槍用。”“否決中尉”向炮兵陣地旁的機槍陣地指了指,“一會給你們找個離高射機槍近一點的地方。”


    “不著急,中尉同誌,火炮陣地的布置還要考慮作戰任務,現在河西岸的情況怎麽樣了?需要我們這兩門炮做什麽?”見華金似乎毫無意識,德內爾隻好代替他履行炮兵指揮官的職責。


    “兩門炮?不是四門?”


    華金少尉歉意地伸出手:“前天訓練的時候有一門炸膛了,還有一門因為汽車被敵機打壞了引擎,暫時被扔在了路上,我們的司機還在回去拉。”


    “不過也無所謂了,反正你們這幾門炮也發揮不了多大的作用。”否決中尉絲毫不以為意,“現在進攻已經停下了,就渡河部隊的情況來看,我們這二十二門榴彈炮掩護他們還是足夠的。”


    “你們已經攻下法永了?”


    “沒有,但是不準備繼續打了。”否決中尉撿起一根樹枝,在土地上畫出42師駐防地區的簡略地圖。


    “我們師負責發起佯攻,目前渡河的總兵力隻有一個半旅。即使全師都過去,一線步兵也不過六千多人,拿下法永比較困難不說,也沒多大用處,不如從南北兩個方向截斷法永通往外界的道路。”


    德內爾瞟了否決中尉一眼:“也就是說,你們不準備跟遊擊隊匯合了?”


    “遊擊隊,什麽遊擊隊?”否決中尉不明所以,“法永哪還有遊擊隊?不都跑光了嗎?”


    “這是為什麽?!”德內爾總算不淡定了。


    “馬爾科上次炸橋之後,叛軍就開始在法永附近圍剿遊擊隊了,遊擊隊要麽死光,要麽被趕走,很少一部分人跑到了我們這邊,你找遊擊隊幹什麽?”


    華金少尉在一旁解釋:“就是前些日子讓你們找的那個巴斯蒂安,南方的部隊說他已經到了法永這邊。”


    “朝法永這邊來不是不可能,但是到法永不現實,那裏好歹有兩千多長槍狗,什麽遊擊隊揚不了?尤其是你們還說這個巴斯蒂安說西班牙語還有口音,他們就抓這個呢。”


    德內爾的眉毛糾結地擰到一起,巴斯蒂安的行蹤再一次變得撲朔迷離起來,炮兵陣地的布置一時也被他拋在腦後。


    好在這樣的局勢也不需要審慎地考慮火炮的布置以及與步兵部隊的協同,在德內爾發呆的時候,否決中尉和華金已經挑好了火炮陣地,華金的排被安排到正斜麵的幾處不大的平地上。


    “你們的炮彈道比較平,隻能放到正斜麵上,能設置陣地的地方實在不多,就在哪裏,記得一定要挖好掩體,越深越好,弗朗哥的飛機隨時可能來!”否決中尉指示過位置後,又補充道,“你們接受皮魯特上尉的指揮,他們的家什也是法國的野戰炮,吃飯也跟著他們。”


    安排完這些必不可少的事務之後,否決中尉正準備返回自己的作戰位置,卻被德內爾叫住:“請問那些過河的遊擊隊員有多少?在什麽地方?”


    “大部分能拿槍的都跟部隊殺回去了,大概隻剩兩三個傷員吧,還有兩個女人留在我們這邊。”否決中尉嘖了一聲,“他們應該都在阿瑪爾特雷特鎮上的醫院裏,離這裏走路也就兩個小時。”


    “您可以離隊去看看,德內爾同誌。”華金毫不猶豫地給德內爾“批假”,反正他的任務就是按照上級指示開炮,也不怎麽需要這位郵遞員的指導。


    “好。”


    於是德內爾便向否決中尉詢問那個小鎮該怎麽走,得到的回答是:“好找,順著你們來到的公路走,遇到的第一個鎮子就是,鎮子上有個醫院,很顯眼。”


    “謝謝,中尉先生。”


    德內爾擰開壺蓋灌了幾口水就算是休息,隨後毫不停留,立刻出發到鎮上去。他走了沒幾步,就聽到天空中傳來了令人心驚膽戰的引擎呼嘯聲。


    “隱蔽!隱蔽!(西班牙語)”


    馬克沁機槍的對空射擊徒勞無力,它的四腳架根本就不是為對付飛機設計的,就算射手架起來讓槍口指向天空,隻要敵機稍微一轉,馬克沁就打不著了。更何況這款1908年設計的軍用機槍的射速在這個年代已經很不夠看了。


    三架長得像蟑螂的飛機拉屎一樣丟下六顆黑乎乎的炸彈,爆炸的回聲在山穀中久久不肯散去,留在河右岸的共和軍戰士操起輕重武器一起“猛烈”地對空射擊,但理所當然並沒有什麽效果。


    一門輕型榴彈炮被摧毀之後,那三架雙翼機便開始繞著山穀掃射,造成的傷亡並不大。唯一糟糕的是,敵機盯上了還沒來得及開進掩體的卡車,於是它們便遭到了今天的第二次掃射。


    不同於前一次7.62mm輕機槍“撓癢癢”,這次的12.7mm級別重機槍一輪突突過去,兩輛車基本就都徹底報廢了。


    折騰了大概十五分鍾,似乎那些惱人的蒼蠅已經將子彈消耗地差不多了。三架飛機便在士兵們殺人般的眼神裏擺擺翅膀走人,隻留下一地雞毛。


    “*尼瑪!弗朗哥,我*尼瑪!(西班牙語)”


    否決中尉狼狽地從戰壕裏伸出頭,朝著飛機遠去的背影破口大罵,恨不得用手拽著飛機的尾翼丟進地中海。


    典型的無能狂怒吧,沒有製空權就是這麽無奈,德內爾歎了口氣,緊緊綁腿向那個什麽小鎮趕去。


    火炮的吼聲和熾熱的太陽被德內爾拋在身後,遠方的槍聲已經變得輕柔,令人想起西班牙隨處可見的響板:這種神奇的樂器在吉卜賽人手裏,在鬥牛士手裏,在共和軍戰士的手裏像蝴蝶一樣舞動,發出的卻是馬蹄鐵磕在柏油馬路上那樣清脆的聲響。


    沿著土路繼續走了二十分鍾,德內爾發現來時被自己忽略的一塊路牌:這裏是阿拉貢與加泰羅尼亞的分界了。


    一條普普通通的分界線,分界線的兩側都是西班牙,沒有任何區別,西班牙的野草不像西班牙人一樣挖空心思去殺掉另一半。


    “哦,這邊就是阿拉貢。”德內爾低語一聲,便繼續沿公路找尋“否決中尉”所說的小鎮。


    然而這時,天空再次傳來飛機的引擎聲:這聲音實在是令德內爾不爽到了極點,盡管他明白這些飛機肯定不是來炸自己的。


    由於共和軍防空力量的匱乏,這些飛機——嗬,還有幾架大型的轟炸機,肆無忌憚地低空掠過頭頂。過了僅僅一兩分鍾,炸彈便呼嘯著丟到德內爾前麵數公裏的地方。


    難道附近有共和軍的營地嗎?


    不詳的預感再次抓緊了郵遞員的心髒,他咬緊牙關,加快了腳步。


    翻過最後一個山口之後,淹沒在火焰風暴與嚎哭慘叫聲中的小鎮,讓他立刻清晰地回憶起二十二年前呻吟掙紮在炮火中的凡爾登。


    樺樹已經燒成了火炬,泥土被火藥翻起的土腥氣刺激著德內爾的神經。眼睛被刺痛,良心在滴血……


    德內爾停下了腳步,小心翼翼地將裝著信件的包裹放到路旁的小坑裏,劃過兩側的浮土將它掩埋。確保信件不可能被燒掉之後,他將自己的帽子扣在了坑上作為標識,隨後起身向火海一步一步走去。


    小鎮裏每個幸存者都黑乎乎的,再加上處處籠罩的滾滾濃煙,仿佛世界已經成了一幅素描畫,成了那副畢加索筆下著名的“格爾尼卡”。


    格爾尼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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