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7.15-1938.7.17)


    “……我自願來到這裏,為了拯救西班牙和全世界的自由,如果需要,我將獻出最後一滴血。”——國際縱隊入伍誓詞


    ————


    “你們倆可真不讓人省心。”


    “對不起,霍金斯先生,我們有在反省。”薇爾莉特向老板霍金斯鞠躬致歉。


    “尤其是阿讓,昨晚還因為羅貝爾的事情大發雷霆,今天倒比羅貝爾先上戰場,都四十歲的人了,怎麽還這麽不冷靜?”


    薇爾莉特再次低下了頭:“為士兵和家屬提供代寫信的服務是我做的決定,阿讓隻是代我跑腿。”


    “跑腿都跑到西班牙去了?”霍金斯歎了口氣,捂住了自己的臉,“馬賽和裏昂的郵政公司也能往西班牙發郵件,但是他們都沒接受——這樣看來,恐怕郵件是發往前線的吧?是哪條戰線?”


    “不知道。”


    “什麽?!”


    “據顧客所說,阿讓要找的巴斯蒂安先前一直在馬德裏,他起初確實打算跟著戰友回國,但在巴倫西亞登船的時候,突然接到朋友犧牲的消息,然後就決定留在西班牙了。”


    “為了朋友老婆都不要了嗎?”霍金斯放下雙手無情地吐槽。


    “就現在的情況來看,是這樣的。”薇爾莉特以慣常的波瀾不驚的強調繼續描述,“因為朋友犧牲在法永附近,所以不能確定巴斯蒂安最終選擇返回馬德裏,還是就近前往特魯埃爾,亦或是到戰友犧牲的地方打遊擊。”


    “還好去的是阿讓,他肯定能應付得來,畢竟是榮譽軍團軍官嘛,連我和吉爾伯特少校都無法企及的榮譽……薇爾莉特丫頭,你怎麽了?”


    霍金斯終於注意到了薇爾莉特噙滿淚水的雙目。


    “我很擔心他,霍金斯閣下,我看得出來,他已經快要燃盡了。”


    “那你為什麽不攔著他?!”霍金斯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阿讓才走了兩個小時,追回來還來得及,他行程是怎麽規劃的?”


    “等等,霍金斯閣下,我不認為您能把他追回來。”薇爾莉特的語氣勉強維持冷靜,她用合金做的手臂拭去眼淚,淚珠順著光滑的鹿皮手套滴落到辦公室的地毯上。


    霍金斯停在了辦公室的門前,過了幾秒才歎了口氣:“你說的太對了,薇爾莉特丫頭,明明是阿讓自己想去的吧?”


    “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樣拒絕那位女士。”


    “這倒是。”霍金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又開始揉自己的臉,“阿讓和你真是太像了。”


    薇爾莉特已經不再流淚:“他可是戰勝了德國陸軍和法國陸軍的男人,雖然我很擔心他,但我還是相信他能走過去。”


    “我也相信,這小子比我和基爾伯特強多了。”霍金斯再次歎了口氣,“雖然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但阿讓說不定會有辦法,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是阿讓做不到的……”


    …………


    “嗨,嗨!老兄,沒事吧?”說話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鉗工,他用自己殘缺不全的右掌用力地拍著德內爾的肩膀。


    “還好。”讓·德內爾終於從心絞痛中恢複,重新坐直了身體。


    “沒想到ch郵局居然會派這麽個老病秧子去西班牙,不過敢接這活已經算有種了。”鉗工搖搖頭,掏出了兩根煙卷,“來一根?”


    “不了,我的肺不好。”


    “嘁,一身毛病還出來折騰什麽?”鉗工用火柴給自己點上煙,將另一根煙塞回了煙盒裏,“哮喘還是肺癆?工友同誌們倒是常得這些毛病,說不定我們的偏方還能讓你稍微利索點。”


    “毒氣。”


    德內爾的話讓大大咧咧的鉗工愣了一下,再次說話的時候語氣稍微尊重了一點:“這樣吧,老兄,您有什麽想知道的,我知無不言,反正現在也不需要保密了。”


    “你最後和巴斯蒂安在巴倫西亞分別,是吧?”


    “對,是這樣。”


    “巴斯蒂安為什麽要留在西班牙?”


    “因為馬爾科,馬爾科是個好小夥子,爆破、射擊樣樣在行,西班牙語說的也不錯,但是他死了。”


    德內爾靜靜地聽著,卻發現鉗工不打算繼續說下去了,於是便提問道:“巴斯蒂安跟馬爾科是什麽關係?”


    “他們是很好的朋友。”


    “馬爾科是怎麽死的?”德內爾繼續詢問著。


    鉗工麵無表情地盯著麵前這個老瘦的郵遞員:“就是犧牲了,跟別人沒什麽區別。”


    德內爾毫不示弱地直視鉗工的眼睛:“我也是個老兵,士兵對於戰友的情感沒有那麽深,不可能因為某個戰友犧牲就放棄回家的機會。”


    “那是你們剝削者的軍隊,在我們國際縱隊,凝聚我們的是崇高的階級情誼和同誌們間的友情。”


    “馬爾科是法國人嗎?”


    鉗工沒想到德內爾的反應會如此平靜,他再次愣了一下:“不錯。”


    “那為什麽不在第十二旅?”


    “他是個‘安那其分子’。”


    “他犧牲在什麽地方?”


    “你怎麽老是問馬爾科的事情,你不是要去給巴斯蒂安送信嗎?”鉗工變得不耐煩起來,狠狠吸了一口煙後,將快要燒到手的煙卷掐滅。


    於是,讓·德內爾從挎包裏掏出地圖:“那你給我指一下,巴斯蒂安之後去了哪裏?是返回了馬德裏?還是就近到了特魯埃爾,還是南方的塞維利亞……”


    “他又沒告訴我!”


    “所以馬爾科的事情就是最重要的線索了,你還想讓巴斯蒂安回來吧?”


    “別開玩笑了,我當然想,但你能說服巴斯蒂安?”


    “我應該不能,不過我們公司的自動手記人偶薇爾莉特·布幹維爾女士或許可以,我身上就帶著由她代寫的信件,她的事跡你總該聽說過。”


    “嗯,法國最好的自動手記人偶,甚至參加過紅十月。”鉗工點點頭,算是認可了德內爾的話,“或許她能創造奇跡呢?”


    德內爾很想糾正鉗工的說法,彼時薇爾莉特隻是幫紅軍寫家書,而且之前還幫白軍寫過,那時候她還一點政治都不懂,怎麽可能千裏迢迢從巴黎跑去俄國參加革命呢?就是現在的她也不太可能去支持革命吧?


    倒是自己算是“參加過”俄國革命——隻不過是作為所謂“協約國幹涉軍”的一員,是蘇俄政權革命的對象。


    “所以趕緊的吧,把馬爾科的事情都告訴我,還有所有關於巴斯蒂安的消息。現在西班牙共和國已經被打成兩截了,我總該知道我應該坐船去南方還是直接翻過比利牛斯山到加泰羅尼亞。”


    “這個我還真不好說,馬爾科是在遊擊戰中犧牲的,那塊地方現在已經被弗朗哥占領了。”鉗工咂咂舌頭,“但是你也知道,西班牙的戰鬥不是像大戰那種,無論是敵人還是我們,陣線都漏的跟篩子一樣,小股遊擊隊運動起來太容易了,所以如果巴斯蒂安想去聯絡馬爾科的同誌的話,穿過叛軍的陣線並不特別困難。”


    “巴斯蒂安會西班牙語?”


    “會,但是有口音。”


    “那麽回馬德裏呢?你們不是一直在馬德裏作戰嗎?”


    “不太可能。”鉗工緩慢地搖了搖頭。


    “為什麽?”


    德內爾看到鉗工思考了一會後才給出了答案:“巴倫西亞離馬德裏太遠,自己行動很難趕到,而如果聯絡上級的話,上級可能會安排他趕往最近的前線。當然也有可能像你說的那樣,安排他去打遊擊。”


    “你還有什麽瞞著我。”


    “沒有,知道的我都告訴你了。”鉗工再次抽出兩根煙卷,“抽煙嗎?”


    德內爾眉毛緊皺,盯著鉗工一言不發,看得他心裏直發毛。


    “你忘了,我不抽煙。”


    鉗工擦了擦頭上的汗:“哦,抱歉,我忘了。”


    “感謝你的‘知無不言’,再見吧,朋友。”德內爾意味深長地離開了座位。


    “好的,再見。”鉗工火急火燎地將德內爾送出了自己破蔽的小屋,然後用力地關上房門,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對待冒失上門的推銷員。


    這年頭會有推銷員到工人聚集的棚區來?鉗工的鄰居好奇地探出頭來看看,卻看到一個把郵遞員工作服穿得像軍裝的“小老頭”。


    鄰居眼中的小老頭——讓·德內爾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棚區:從公社百人隊指揮官這裏得到的最有用的消息,就是馬爾科的犧牲可能另有隱情。


    而巴斯蒂安決定留在西班牙,恐怕與這個讓無所畏懼的鉗工戰士都諱莫如深的隱情不無關係。


    帶著疑問,德內爾踏上了前往馬賽的火車,馬賽有巴斯蒂安的另外一個戰友,希望他能給自己更好的消息。


    火車鳴響了汽笛,車站上煙霧滾滾,在蒸汽機的運作聲中,德內爾看到車窗外的景物開始向後運動,他再一次離開了巴黎。


    可能這是最後一次了吧,自己還能回來嗎?


    盡力吧。


    基爾伯特少校委托他照料薇爾莉特,然而這幾年怎麽看都是他更讓薇爾莉特費心。如果自己就此一去不複返,或許薇爾莉特,不,不止薇爾莉特,也許就連羅貝爾也能輕鬆一些。


    他們都是不願看到親人痛苦的人,德內爾糟糕的身體和心理狀況令他們十分擔憂。薇爾莉特在過去的十幾年裏幫自己找了太多的醫生治療失眠,最後甚至央求愛麗絲·加納利小姐從遠在印支海防的家鄉找一些偏方。


    雖然在中國廣西省生產的檀香被證明和香煙一樣,能讓德內爾脆弱的肺回憶起1916年某些不愉快的經曆,但是德內爾依然將最後兩捆香珍藏在自己的抽屜裏——就像對薇爾莉特的感激將永遠珍藏在他的心中一樣。


    德內爾的離開當然會讓他們暫時感到悲傷,但是戰爭年代成長起來的孩子們接受親人的離去並不困難,眼淚總會被歡笑所取代。


    尤其是羅貝爾和泰勒,他們可真是兩個好孩子(他們自以為能暫時瞞過自己,但他們的戀愛告訴了薇爾莉特,那就等於告訴了德內爾自己),將來一定能過上幸福的生活,要是羅貝爾這個混球不參軍就更好了。


    無論如何,德內爾心裏想到:如果自己罪惡的一生能以拯救另一個年輕人的生命作為句號,那實在是再完美不過的事情。


    他太累了。


    不過至少要堅持到把信送完,如果需要的話,再把巴斯蒂安這個渾小子帶回到他妻子的身邊。


    在此之前還不能長眠。


    “大叔,你看上去麵色不太好,來根煙嗎?”


    坐在他對麵的一個年輕士兵從兜裏掏出了一根香煙,遞到了他的麵前。


    現在法國的軍服換成了棕色的,色調比大戰時期殖民地師的軍服還要更深更暗一些,與英國人的軍服有點像。今天法國陸軍的製服倒是與薇爾莉特印象中基爾伯特少校的形象更近了。


    “大叔?”


    “哦,哦,抱歉,年輕人,上了年紀容易走神。”德內爾尷尬地笑笑,“謝謝,但我的肺有毛病,不能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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