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旭良驚異地看著韓夢圭,韓夢圭拍拍他,一手還抱著相裏若木的大印,“我告訴過你,鋒芒太露了,是肯定會被折斷的,你就是不信。相裏若木這次在北疆立了那麽大的功你怎麽就看不見了呢?我告訴你吧,把他這太尉職位擼了是皇上的意思不錯,可是皇上說了,過幾天軍隊開回來論功行賞的時候,封賞給相裏若木的就是太尉這個職位,軍權還是他的。不明白了吧?因為皇上信任相裏若木,遠遠超過了對你對我,有相裏若木給他管著軍隊,他才能對百官放心,你我也在百官之列。”說罷一笑,撇下程旭良,捧著太尉的大印揚長而去。


    相裏若木沒有等韓夢圭,在一室朝臣的吵嚷中最先離開廷尉署,想要走得快一些,腿傷卻疼得讓他不能辦到。在廷尉署的大門口,韓夢圭的馬車還停在那,相裏若木無意撇了一眼,忽然意識到馬車附近的兩個僕役格外眼熟。韓夢圭這人生活儉樸,出門從來都是隻有一個趕車的馬夫而已,他停了腳步,兩人中的一個分明就是早上在皇宮裏對他拔劍的侍從。


    相裏若木的心髒砰砰跳動,幾乎不能呼吸,“曦渺,”他走近馬車忍不住叫出聲,景曦渺就在門外等他嗎?“曦渺,”馬車簾子低垂,沒有聲音。侍衛對他怒目而視,粗魯地說,“快走開,隨便喊皇上名諱你是不是瘋了?”


    門簾內還是沒有反應,景曦渺這麽鐵石心腸嗎?一個侍衛向相裏若木一拳打過來,相裏若木右手遞出,仿佛隨意似的化解了這一拳,左手掀開簾子。侍衛被抓住的上臂奇異地扭了一下,慘叫一聲,胳膊被扭脫了臼。


    相裏若木沒有看他,他看著馬車發呆,馬車裏空空如也,什麽人都沒有。也許這個侍從就是跟著韓夢圭出來辦事的,自己竟然以為會是景曦渺在外頭等他,想要見他。


    第65章


    也許是太尉府還沒有解禁,相裏若木連個來接他的家人都沒看到。不知今晚是民間的什麽節日,離了廷尉署幾步遠就是下一條路,花市燈如晝,也許僅僅是百姓在慶祝戰爭的徹底結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慢慢穿行,到處是笑語融融,他卻想不出該往哪走,他為了他們而流血流汗,然而他們卻都跟他沒有關係。以前也有一個這樣的夜晚,他喝醉了酒,在街上亂走,最後走到皇宮裏,結果就見到了那個人。他就在那兒,仿佛在等待著他,那時候他也是歷盡滄桑,滿身風霜,身心疲憊,然後遇見他,他安靜地待在那裏,仿佛就在他生命中的那裏,等待著他。


    青澀懵懂也好,聰明睿智也好,隻是仿佛一片浩渺煙波,波瀾不興地一點點吞沒了他。而今天呢,他是不是也跟他一樣疲憊不堪,如同他當初一樣,在心底蟄伏著一隻受傷的野獸,從內心深處,無奈地望著這個世界。他想見見景曦渺,想知道他是怎麽想的,他想要什麽。也或者,他其實就是太想他了。


    街市兩旁的店鋪都張燈結彩,小攤又占據了街道,人群挨挨擠擠,還有穿梭其間帶著各種麵具追逐打鬧的孩童,沒有人為太尉鳴鑼開道,不斷有人撞在他的身上,今夜,他什麽也不是。他苦笑了一下,倒沒有那麽多的感觸,也不覺得有多淒涼,隻是……一隻手從身後攀上他的肩頭,他的腳步遲滯了一下,以為是認錯人的路人,還沒回頭,身後那人的另一隻手伸到他的前方,不大的手掌在他的眼前托著一塊桂花糖。


    相裏若木喜極回頭,卻被一張哭泣的醜臉嚇了一跳,他匆忙伸手掀起那張麵具,麵具下他熟悉的小臉笑顏如花。


    “曦渺,”他在喉嚨裏低聲地喚著這個名字,還以為景曦渺是真的在生著天大的氣,再見他不知又要等到多久之後,或者隻能跟其他朝臣一樣在他的寶座下遠遠仰望。誰知道,他就微笑著安靜地站在自己麵前,不是在巍峨皇宮裏,而是在最平實不過的熙攘街市上,他把景曦渺緊緊摟在懷裏,狠狠摟著,就那麽佇立在人群裏,他的臉埋在景曦渺的頭髮間,深深吸一口氣,體會著胸腔肺部一起刺痛的甜膩。


    街市上有多少人側目,他不太在乎,景曦渺也抱著他,手繞在他背後,攥著桂花糖,他在景曦渺的額上親吻,然後又繼續擁抱著不想鬆開手。煙花在夜空綻放,大家都在抬頭仰望,沒有多少人注意在街上擁擠的人群裏擁抱的兩個人。


    他鬆開景曦渺向四周看去,景曦渺一聲不吭地等著,就像他一貫那樣,相裏若木拎著他,把他帶到路邊店鋪的房簷下,低聲問他,“你的侍衛呢?你怎麽自己在街市上?”


    景曦渺不吭聲,略微低著頭,相裏若木急躁起來,聲音高了,“回答呢?你怎麽膽子這麽大了,私自到這麽混亂的地方來?”


    景曦渺低著頭,不讓他看自己的眼睛,然後向前一步走到他的懷裏,臉貼在他的胸膛上,頭頂上的麵具被蹭到腦袋後麵上,相裏若木才注意到他的手裏攥得不僅僅是桂花糖,還有一個泥人,可是想看他的臉,卻看不到。旁邊的店鋪是一家賣紅豆糕團的小店,在旁邊忙的店主看著他倆發笑,景曦渺長得實在不高,又削瘦,在相裏若木身邊越發顯得小,這店主素來是個熱心腸的好人,沖相裏若木說,“大家子管的真嚴!是弟弟偷跑出來玩了吧,你看他都被你訓哭了,饒過他這一回吧,今天全京城都在熱鬧,別拘得他一個孩子那麽緊。”


    相裏若木緊張了,伸手去景曦渺的臉上摸,果然摸到了一片水,他想把景曦渺拽起來,景曦渺匆匆忙忙在他的胸前把眼淚蹭幹。不論相裏若木怎麽拽他,他都側低著頭不看相裏若木,店主看著他的模樣似乎覺得他挺好玩,“小兄弟,今天一下午都看見你在廷尉署衙門門口逛來逛去的,肚子不餓嗎?給你塊紅豆糕團吧,別嫌棄,我這糕團是全京城最有名的。”


    一下午?相裏若木拉住景曦渺攥著泥人的一隻手,心髒跳得有些快,景曦渺頭轉在另一麵看著店主,把一個帶著麵具的後腦勺留給了他,他無可奈何。景曦渺抽了抽鼻子,“我要兩個。”


    “兩個紅豆糕團?好的好的。”店主包了兩塊給他,相裏若木伸手去衣服裏摸錢,尷尬地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帶錢袋。


    “哈哈,沒有關係沒有關係,看你們的打扮就是富貴人家,以後多關照小店生意就是了。今天好日子,算我請小兄弟的。”店主人慡快,那邊又過來幾個人也要買,就快手快腳地又去忙落了。


    “我有帶錢的。”景曦渺低聲嘀咕了一句,在店主攤上的錢盒子裏放了錢,轉身拉著相裏若木走了,路上順手遞給了相裏若木一隻紅豆糕團,相裏若木剛要阻止景曦渺吃來路不明的東西,景曦渺已經一口咬上去了,因為剛剛哭完所以相裏若木也不敢造次讓他吐出來。


    身後店主正在對著錢盒子裏的金瓜子發呆,想不出來剛才在這哭鼻子抹眼淚的孩子是什麽樣的金主。


    相裏若木摟著景曦渺讓他不至於被人群擠得太嚴重,他把景曦渺帶上了附近一家酒樓,包了二樓一間,景曦渺坐在窗戶上著看下麵的燈市和喧囂,還有夜空中的煙花,似乎覺得很奇妙。


    相裏若木不知道該說什麽,從哪句開始。最後看著景曦渺把麵具翻過來,帶在臉上,頭靠在窗上,那張哭著的臉真醜。“曦渺,”他憐愛地看著景曦渺,想摘下他的麵具。


    被他用手擋住,“沒有臉見你了。”鼻音軟軟,好像又哭了。相裏若木的手放下了,“你過的好不好?”


    景曦渺沒有回答,相裏若木也看不到他的表情,有些心疼,笨拙地握住他的一隻手,景曦渺沒有吭聲,相裏若木問他,“還氣嗎?”


    “不是因為氣我才……”景曦渺說了半句,又低聲補了一句,“氣還是氣的。”


    “我知道不是因為氣,也知道不是曦渺本意,”相裏若木拉著那隻小手,就不自覺地放在唇邊輕輕一吻,景曦渺帶著麵具的臉轉了過來,又轉開,可是也沒有抽回手,“應該恢復廷尉署監管軍隊的事我們以前談過很多次了,曦渺抓住這個機會開始做這件事很好。隻是我想後來的審問並非完全曦渺的本意,如果是曦渺的本意,那是不會問為什麽不跪,為什麽要三不五時地停留在太尉府的。這種問題要我怎麽回答,難道要我回答因為曦渺愛我嗎?”


    景曦渺低下頭,相裏若木輕嘆了一口氣,“我愛曦渺,越是如此,越是覺得愧對紫菀,接到一封信知道紫菀在彌留之際,我忽然覺得一種解脫,糾纏了十幾年的執念好像終於找到了解脫之法。我希望這是真的,希望紫菀活著,這些年我一直對紫菀的死耿耿於懷,如果她真的還活著,我還可以陪她最後幾天,讓她死得不那麽淒涼,那麽我也就可以終了這份愧疚。我想好好地愛你。”


    “不是要離開我嗎?不是覺得紫菀比較重要嗎?連江山都不顧了,我哪裏比得上紫菀?”相裏若木看到淚水從麵具下麵滑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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