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我嗎?”相裏若木忽然問他,打斷了他那可怕的話。


    “你想要什麽答案?”景曦渺笑了,相裏若木認識他這麽久,第一次聽他高聲大笑,雖然笑聲裏帶著顫抖。景曦渺笑夠了轉身就走,“相裏若木,你一輩子也得不到答案。”


    第47章


    韓夢圭今天算是撞上衰神了,在太尉的書房裏僵了半日,被太尉皇上賞識本來正在春風得意,不想今日自己居然目擊了這檔子事,真是狗屎運用到了頭。皇上走了,屋裏就剩下他跟太尉,太尉還呆呆地看著門口,難道還寄希望於小皇帝後悔返回來跟他和好。


    “太尉,下官……告退。”就算韓夢圭再機靈多辯這會也說不出來個像樣的藉口溜走。


    “唔……”相裏若木似乎聽到又似乎沒聽清,視線從門口收回就投到了地上。韓夢圭再看太尉那模樣,生生得就寫著落寞二字。忽想到人生真是公平,憑你是王侯將相還是市井小民,平生該經受的種種說得出的說不出的苦處,早早晚晚老天一樣不落都會給你。


    相裏若木這會心裏麵空空落落的,之前還在反覆計劃著幾年內充實國庫的法子,作戰時的錢糧供應,兵源的選拔,藩國的處理,常是與人商議這些事的時候,每每氣血上湧,巴不得立時完了這些事,可是現在──這些心思又都淡了,忽然變得沒意思起來。


    過了半日,相裏若木才想起韓夢圭還杵在那,擺擺手讓他下去。韓夢圭躬身施禮,慢慢倒退到門邊,立刻轉過身一溜煙似的跑了。


    相裏若木嘆了口氣,獨在書房裏坐了,心思越發灰了起來。忽然想到,天下後世如何評論自己又如何,遠趕不上被景曦渺說這一堆話來的刺心。這個想法一出來,就把他自己嚇著了。站起身,來來回回地在書房裏踱步。人就是如此,沒有這想頭的時候,根本不會注意,哪一日突然有了什麽想法,竟連壓都壓不住。


    景曦渺心裏的委屈,他多少明白,所以想知道他恨不恨自己,忐忑不安地想知道,卻不知道自己這份不安從哪而來,拿不起放不下不像是相裏家的人。他對景曦渺有情,景曦渺知道,所以永遠都不會讓他知道他恨不恨,那孩子也有那孩子的驕傲,保全了自己也折磨了他相裏若木。所以,還是恨吧。


    喜歡景曦渺嗎?一定是喜歡。他撫摸著那孩子給他的玉,跟那孩子在一起,他沒有一個地方不舒坦。可是過往依然是過往,活著的人,要用多久留戀死去的人呢?景曦渺聰明,那是對事,可是景曦渺也純粹,那是對人;他真要較真會不會自己把自己撕扯開?雖然紫菀──自己知道,早晚會有人告訴他,有個女子叫做紫菀,是太尉心頭的人。他不能說他最喜歡景曦渺,他不能說他不介意景曦渺是誰的兒子,因為紫菀是先來的,輕輕巧巧從自己的生命裏滑過了,就刻在自己的心上。當初是以什麽樣的心思抱他的,自己比景曦渺還要清楚。所以他不能反駁景曦渺的話。


    景曦渺心頭那一刀是自己砍上去的,之前景曦渺不覺得疼,他也裝作沒有傷,可是現在看見了,鮮血淋漓,想伸手去捂,捂得住,癒合得了嗎何況,喜歡,能維持多久呢。因為他病著,安慰他的話很容易說出口,或者自己騙自己,那孩子正在害怕得要命中,要盡可能地安慰他才能保護他從恐懼裏脫離開。將來呢?


    因為對方是景曦渺,所以他相裏若木早就沒有了仇恨的必要。景曦渺是一片浩蕩之水,早就吞沒了他,也包容了他,自己再強烈的恨到了景曦渺那裏,就被化解掉了,波瀾不興。


    權力,他也並沒有執著到完全不能鬆手的地步。韓夢圭的話一直是他琢磨的事,他不想讓自己宗族的後代代替景曦渺,因為沒有那樣一個人。所以將來呢?早晚有一天,他跟皇上會退回到本該的位置上。彼此協調、製約,景曦渺隻要親政,就必須要結婚,他還小,早晚他會發現女人的好處。他如今這樣的明麗、純粹,都是因為他還沒有長成形,他喜歡著的景曦渺也就是這樣的現在的景曦渺。


    可是誰能阻止未來呢,他會被教養成一個皇帝,他還會記得當初愛著人時候的那顆心是怎麽樣的嗎?而他相裏若木呢,還會喜歡一個不再纖細美麗的男人嗎?未來,誰又能說得準呢?


    他總以為,彼此的喜歡,總是會消散的。所以他在為最正統的未來做準備,哪一個成年人不是在理性地準備未來呢,何況是一個不但身上擔著一個國家重擔的人。景曦渺不知道這些,就會沿著這個方向走,他現在知道了,痛苦萬分,可也會向著這方向走吧,大概。一樣經過十五歲長大的人,怎麽會不知道呢。人都是如此,最終難免殊途同歸。


    相裏若木站在自己的臥房窗外,看著景曦渺一動不動地趴在桌子上,桌上點著一盞燈,可是並不怎麽明亮。


    “哭了嗎?”他問劉公公。“睡了?”


    “倒不曾哭,回來的時候看著氣色不好,進了屋就趴在桌子上。也並不曾睡,剛才打發人進去看皇上燒了沒有,還是醒著的,隻是說不讓人再進屋。”劉公公悄聲回道,看著太尉站在窗外一動不動地看著景曦渺,便道,“太尉不進去看看嗎?”


    相裏若木沈默了一陣,緩緩地喘了一口氣,聽上去很像是一聲嘆息,“不進去了。”可是想要離開,腿又邁不動,隻是在窗外站著,看著裏麵那個趴在桌上連哭都不哭的孩子。


    第48章


    “不是說叫你們準備一下,我們離開太尉府嗎?”景曦渺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他現在有點頭疼,腦子裏亂鬧鬧的。太監們都在外邊,半天沒有動靜,屋裏隻有劉公公。


    “皇上──”劉公公剛叫出口,就見到景曦渺皺起的眉頭,連忙接著道,“是,您已經寫了退位詔書,可是您要不是皇上了,您也就不回皇宮了。可咱們不回皇宮回哪去啊?景曦明做皇帝的時候,您原該按照祖製搬出來開衙建府,可是還沒等您出來呢,景曦明就出事了。您下決心要退位,就不能回皇宮了,可是咱們外邊除了太尉府本來就沒有住的地方啊。”


    景曦渺一下子被問住了,腦子本來就亂,一時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劉公公看了一眼他的臉色接著說,“早上老奴去回太尉,太尉正趕著要出去,他就說了讓您接著住太尉府裏,還住太尉這間房子,太尉他自己會搬出去,把這兒讓給您。”


    景曦渺的拳頭“乒”地一聲砸在桌子上,低了半日頭,“你去告訴太尉,用不著把我關在這麽好的地方,太尉大人年事已高,讓他騰地方給我,我過意不去。”


    劉公公忽然聽見小皇帝說那個威風凜凜龍行虎步的太尉年事已高,卻正色道,“皇上,太尉早出去了,您讓奴才哪兒找去啊?再說,太尉大人也沒說要關您,他說您既然不想當皇帝了,那就跟普通世家子弟那樣讀讀書騎騎馬打打獵好了。他還讓宰相劉未找師傅教您讀書,讓相裏侍衛給您找些個年紀相仿的孩子來陪您騎馬射獵。”


    “什麽讀書騎馬射獵。”景曦渺越聽越氣,一把將桌上放著的茶盞推到地上摔得粉碎。站起身便向屋外走,一直走到荷塘邊上。氣得發抖,什麽讀書騎馬射獵,就是希望我走得遠點不要礙眼,說要親自教我騎馬種種,可見也全是隨口說的,竟然信以為真,也是自己癡傻怨不得旁人。一麵想,一麵心裏難受,眼淚就要滴下來了。就說一句不是這樣的也好,哪怕生氣發脾氣讓我閉嘴也好,為什麽要擺出那副嘴臉來,那副無奈的樣子,把自己最壞的猜測都默認了。一晚上反反覆覆地想,反反覆覆地想要給相裏若木找個理由,死都可以就是不想要相信自己說的都是真的。就是因為催眠似的不想相信所以才能撐到這個時候,還站得起來。若不然,簡直就是滅頂之災……


    可是相裏若木就是那麽一個人,複雜,可也好懂。景曦渺看著一池水,模模糊糊地想,相裏若木他當初挖這湖的時候挖了多深?自己如果跳進去會怎麽樣。死在他門口的池子裏,能不能比得上那個紫菀,讓他再也忘不了。忽然想笑,死人跟死人爭就一定爭得過嗎?


    不過這種想法竟像鬼催得似的斷不了,他在一塊突出的石頭上坐下,抱著膝蓋,這石頭真滑,隻要向前傾一下身子就能滑過去,掉進水裏。水會包裹住自己,漫灌進身體,身體變重,被拉進水底,然後什麽都結束了。屈辱,愛,痛苦,痛苦,痛苦──


    “皇上,”一聲呼喚,跌落水中的念頭戛然而止。他惱怒地回過頭看著相裏一平,相裏一平神色憂慮,他看出來了?


    “皇上,水邊太涼了,過這邊來吧。”


    “我已經寫了退位詔書了。”他站起身,走了過去。


    “我知道,”相裏侍衛平靜地解釋,“可是玉璽並不在皇上這裏,在太尉為那道詔書加蓋玉璽之前,您都還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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