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太尉府的早晨並不安靜,來來往往送奏摺的府役,遞牌子等著覲見的官員,嗓門巨大粗野的將軍們。


    景曦渺若有所思地看著秋天荷葉上的露水,昨天晚上什麽也沒有發生。他的腦子亂七八糟地不停地閃現出從前的回憶,讓他不住地分神,所以相裏若木隻是吻了吻他,真是不應該。那我又在期待什麽呢?景曦渺回過神來輕微地嘆了口氣。他不想讓腦子裏麵的東西能夠排出正確的順序,他不想要思考。從今往後不再思考了吧,已經夠累了,不要多嘴給相裏若木出主意,不要多事自以為自己能解決一些問題,不要以為自己足夠聰明能夠充當相裏若木的眼睛。他默默地告誡自己,然後呢,這樣一直到……死的時候麽?


    早上隻有韓夢圭被召見了一次,本來少府之位是個掌管皇室財務的肥差,但是皇帝不能親政,這個職位就成了裏外不討好的位子了。太尉就把這個位子給了韓夢圭,韓夢圭今天早上是來找太尉回事的。韓夢圭……韓夢圭說什麽來著?景曦渺皺了皺眉頭。不過看得出來,太尉對這個才華橫溢點子頗多的年輕人很有好感,所以派給了他個難差,是想磨磨他吧。他開始發呆,腦子裏不再考慮這些人事上的問題。忽然。


    “太尉呢?”一個聲音生硬地問他。


    景曦渺的視線從太尉府裏的一池荷葉上收回來,眼裏仍舊是跟從前一樣的波瀾不興。太尉平日住著的院子,原來檀心是可以隨意進來的。


    “你認得我是誰的吧?我想你腦子沒有糊塗到那個程度。”檀心輕搖紙扇,行動仍舊柔媚優雅。“我曾經向你表達過忠心,但是你拋棄了我,並不想倚重我的力量。因為我看起來毫無力量。”


    景曦渺輕微地點了一下頭,隨即視線又飄回了那一池荷葉半池殘花。


    “哼,你是如此地瞧不起我,難道我就不姓景?難道外姓就那麽值得相信,還是你我本來就一樣,都是在利用太尉。”檀心的妖媚消失了,他的臉上是如同景曦渺一般的超越了年齡的成熟沈穩,他走向景曦渺,“景曦渺和景檀心,哈。”


    景曦渺望著荷花池倦怠地搖搖頭。


    “你會赦免我嗎?”檀心走近了幾步,迫近了景曦渺,景曦渺後退了一步,“不會。那麽你將來會赦免太尉嗎?”


    “即使不回答我,我也知道你不會的。他可以依靠嗎?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沒有誰是可以依靠的,隻有自己手裏握著力量,才能活下去。”檀心看著景曦渺又後退了一步,“當你看見一鎮的屍體的時候你有什麽感覺。依靠相裏若木保護你……”檀心的聲音幾近耳語,“是沒有用的,因為讓一隻狼來看著兔子隻能在他不餓的時候,他早晚會把你變成屍體的。景曦渺,如果你有力量的話,你還至於跟一鎮的屍體待在一起嗎?”


    “不要說了。”景曦渺已經退到荷花池邊,後退無路。


    “你的一生是不是都是這種狀態啊,現在你的身後是荷花池,可是每一天你的身後都是懸崖,誰能保護你,太尉嗎?每個站在權力巔峰的人都是自身難保,曦渺。”檀心鬼魅地一笑,“你活著的時候沒有多長時間是舒心的。你死了的時候呢?你的父王,還有我們的祖先,他們都會問你,為什麽江山到了你這一代葬送了?而且,他們都會知道你為了苟延殘喘地活著,就赤裸著身體,用九五之尊的身體來侍奉太尉。太尉在床上是怎麽享受你的?他很滿意你吧?能夠把一個皇上壓在床上蹂躪,那是每一個仇恨景氏王朝的人最大的滿足。你知道嗎,隻有男人娶了女人才是陰陽調和順應天意。你做的事甚至沒有任何一個世家公子會做,隻有,最低賤的小廝,最下賤的娼戶裏的小子才會做。男人對男人,那不是交歡,那是作踐而已,因為太尉隻有作踐你,才能緩解仇恨,那比他登上皇位還要滿足。”


    “不要說了。”景曦渺終於直視著檀心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哀求檀心。檀心跟郭賢不同,跟李允之不同,他簡直就是一個妖精,精透人心。


    檀心滿足地一笑,“景曦渺,你想不想知道太尉為什麽要把持朝政。你覺得太尉很有野心嗎?沒有,你也知道,對不對?你想知道他為什麽這麽恨景姓皇族嗎?你知道你的父皇做了什麽,讓太尉這麽樂於從你的身上找到補償嗎?”


    “我……不想知道。”景曦渺猛地後退一步,身子一閃差一點掉進荷花池,他的手被檀心一把拉住。


    “不要掉下去,景曦渺。你是一個在皇宮裏長大的人,你了解仇恨。你曾經見過仇恨自己可以消解嗎?你不是天真的人,你有謀略,你識人,你知道仇恨是不會消失的。相裏若木不會像看一個普通人一樣看你。”檀心緊緊拉著景曦渺的手,“你也不能逃避,你要是這樣死了,你的父王,我們的祖先,他們會說你什麽呢?他們會扒了你這層被仇敵撫摸過的皮膚,你的血肉,你的骨頭,這些來自我們祖先賜予的東西,一定會被他們收回。”


    “啊,你放開我,放開我。”景曦渺猛烈地掙紮著。


    “你想知道相裏若木為什麽這麽恨你父親嗎?你知道你父親曾經做過什麽嗎?就跟相裏若木對你所做的差不多的事,他曾經對……”檀心的話沒能說下去,因為景曦渺猛地一拳打在他的臉上。


    景曦渺渾身顫抖,他第一次打人,而且用了全力,相裏一平曾經教過他的東西他本能地用了起來,檀心的半邊臉被打腫了,但是他對著景曦渺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


    景曦渺轉過身,拚命地奔跑,穿過一條石橋,越過欄杆,重重地撞開相裏若木的房門,在門檻上絆住摔了一個跟頭,他坐在地上輕微地抽泣。


    “是曦渺嗎?”裏屋傳來相裏若木的問話聲,景曦渺聽見一陣唏哩嘩啦的水聲,相裏若木腰間圍了一件浴巾赤裸著上身大步走出來,濕了的黑髮披散下來,看起來就像夜晚的神祗。


    不能說,習慣的痛楚在心口瀰漫開,就像一種疾病。他看見相裏若木用一種奇怪的眼神俯視著他,他害怕相裏若木會嘆一口氣,那樣的疲憊會讓他以為是厭煩。可是離開了你,我還能去哪裏呢?可是景曦渺抑製不住地哭著,他用一隻衣袖捂住自己的口鼻不要哭出聲音來。


    相裏若木沒有嘆氣,也沒有環顧左右,他蹲了下來,拉著景曦渺的胳膊硬是把他的袖子扯了下來,濕漉漉地把景曦渺抱起來,“我是很生氣,是因為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在怕什麽。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麽。”他靜靜地等著景曦渺哭完。“今天咱們暫時離開太尉府吧,我也累了,想要找你一起清淨清淨。我都忘記了我從前是怎樣過日子的,你想不想跟我一起過過我從前的日子。對了,你不是說如果我在江湖遇見你會如何嗎?”


    相裏若木說話的聲調平緩而柔和,景曦渺不知不覺地安靜下來,緊緊地抱著相裏若木赤裸的身體,他的臉貼在相裏若木的胸膛,隻有這樣才能覺得片刻安心。


    景曦渺被相裏若木抱上太尉的馬背時候,回頭沖他說,“你不是要把我帶到沒人的地方殺掉吧?”


    相裏若木本來麵無表情,被他問得忍不住笑出聲來,一隻手摟住景曦渺的腰,催馬向前,相裏一平想要跟著被他攔了回去。相裏若木一出了太尉府就向城外馳去,初秋已至,紅透西山,正是好時候。


    迎麵來的風刺激著呼吸,馬蹄聲衝破山林,兩旁的楓樹林迅速地後退。景曦渺從驚懼到亢奮,略顯蒼白的麵頰漲得緋紅,“我我我從來也沒有騎過這麽快的馬。”


    “我會教你騎馬的,曦渺,來年春狩的時候你自己也能騎得飛快。”相裏若木低笑著在景曦渺的頭髮上輕輕一吻。


    駿馬飛馳著,景曦渺沒察覺到那一吻,他驚訝地張望著,葉子紅豔火烈地在枝頭燃燒,迎麵來的風裏帶來混合著秋天的濃烈味道,馬蹄踏上金色的落葉,倏忽間有鳥兒鳴叫著從麵前的路上樹枝上直竄向雲霄。


    “再過一段時間,等到你學會了,我就帶著你一起騎馬,射獵,你不會像你的父皇一樣,你會像你的祖宗,矯健,無畏。”相裏若木在他的耳邊低語,也像是在對著自己低語。


    迎著風的關係,景曦渺呼吸困難覺得要流淚了,“你會不要我嗎?”


    “我會陪著你,”相裏若木感覺到心髒在自己的胸膛裏劇烈地跳動著,一直到我的雙手再也沒有能力保護這一切的時候。這種感覺,心髒跳動著仿佛活過來的感覺,他也很久沒有了。有時候人是不會明白──當你交出去東西的時候,你自己到底是失去還是獲得,是淪喪還是救贖。凡人一世而已,超脫的智慧畢竟不是上天隨意恩賜的禮物,除此之外呢,也許追隨了本心反而是最輕鬆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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