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第一次看見相裏若木的時候,所受到的衝擊是無法言語的,高大強壯完美,揮手就可以讓幾十萬士兵聽從他的號令,相裏若木的存在就是強勢這個詞的形象化,兒時對他的迷戀是一種遙遙的精神依戀,可是現在,似乎這種已經變為真實的依戀浸入了骨髓,相裏若木將來會不會殺自己,他並不關心,那是將來的事,而現在,唯有在他的身邊,自己才能安心,才覺得能活下去。把他跟相裏若木剝離開,把他拋入一個混亂渾濁的世界,就仿佛是催逼他交出自己的命一樣。


    他們在一個叫做下裏鎮的外邊停留了很久,天微微透了一點光亮的時候,第一遍雞叫。韓夢圭又舒了一口氣,“馬上鎮子的門就能開了,這個鎮子晚上因為怕有附近的山賊水鬼來襲,所以都是關著鎮子外城牆門的。”


    “恩。”景曦渺回答他,默默地撫摸著自己的胳膊,衣服被劃破了。


    “主人,您冷嗎?”韓夢圭看著他的動作,景曦渺顰著眉搖搖頭。鎮子的大門終於打開,鎮子裏麵跟外邊一樣,也沒有燈火,一片死寂,景曦渺的心髒被突如其來的更深重的恐懼揪住,就像是經常瀕臨死境的人對恐懼和死亡有著更深層的敏銳。韓夢圭已經走進去了,回頭疑惑地看著景曦渺抗拒似的站在門外。


    開門的門卒打了個酒嗝,對景曦渺說“喲,你好漂亮啊,哈哈哈,你是個戲子吧?哈哈,你來得真晚啊。”


    韓夢圭慌了,隨口叱到,“你胡說些什麽醉話,主人,您大可不必理會他,還是找家客棧歇歇腳要緊。”


    “是是,”門卒哈哈一笑,“小的跟您……啊……請安。”門卒說著一步跨出去幾乎跌到景曦渺身上。韓夢圭驚恐地要過去攔著這個渾身散發骯髒酒氣的人,結果看到景曦渺麵無表情一動不動。


    “主人,咱們進去吧。”韓夢圭又催促了一遍,景曦渺終於向前邁了一步,夢遊似地跟著他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門卒的大笑聲在空蕩的街道上甚至傳出回音。下裏鎮還在沈睡著,街道兩邊的商戶人家都沒有亮燈,黑洞洞的窗戶裏仿佛有眼睛在無聲地窺視。


    韓夢圭在一家店門前停下,“主人,這是家百年老店,很靠得準兒,前年我還在這兒住過。”回頭看見景曦渺似乎在對著這客棧的對聯研究什麽,沒有應他,他便自己上去敲門,門一敲就開了,裏麵空蕩蕩沒人應,韓夢圭大著嗓子又喊了一聲,“店家。”韓夢圭心下奇怪,便走了進去,空氣中飄動著一種臭味。


    景曦渺也跟進去,卻拐了個彎,朝灶房走去,很快地韓夢圭聽見景曦渺發出一聲低微怪異的冷笑,他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從懷裏摸出火摺子晃亮,朝著景曦渺的方向走過去,光亮下看見景曦渺站在一片詭異的紅褐色上,像極了幹涸了的粘稠血跡。火光向上舉,韓夢圭看見景曦渺的腳抵在一具死屍上,青色猙獰的死人臉向上看著。


    景曦渺慢慢回頭看他,一步一步地向門口後退,他看著韓夢圭的神情就仿佛韓夢圭已經死了。韓夢圭因為驚恐而缺血的大腦慢慢恢復了一半的正常,“主人,鎮靜一點。”


    “你不明白嗎?這個鎮子已經死了,門口的對聯上全都是血,”景曦渺的腳在門檻上絆了一下,他跌坐在地上,他全身顫抖,積聚的恐懼達到了定點,他突然間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閉上眼睛,歇斯底裏地大聲喊,“放過我吧,放過我吧,誰來殺了我,我受夠了活著,我受夠了。”韓夢圭撲上去想捂住景曦渺的嘴,景曦渺掙脫他,尖聲大叫著,“太尉,太尉,太尉,你在哪?”


    “太尉,太尉,太尉,你在哪?”他們身後傳來嘶啞的嗓子拚命模仿景曦渺尖叫的聲音,景曦渺嚇得跳了起來,腳腕的劇痛讓他重新跌回地上,韓夢圭也在發抖,卻看見那個門卒站在街上看他們,還學著景曦渺的聲音。“你是人是鬼?”韓夢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緊緊抓著自己的胸口。


    門卒發出一聲大笑,接著就跑開了,空蕩的街道上,隻有他一個人怪異的尖叫著,“太尉,太尉,太尉,你在哪?哈哈哈哈──”縱聲的怪笑在街道上不斷迴響。


    韓夢圭回頭看景曦渺,景曦渺已經平靜了,或者說已經被嚇呆了,嚇傻了,千萬不能是這樣,“皇上?”韓夢圭試探地叫他,他的眼睛還能夠跟著他轉動,並沒有迷茫的意思。


    “倖存者,”景曦渺呆滯地坐在地上,忽然吐出三個字。


    “什麽?”韓夢圭幾乎已經不能思考了,他不知道景曦渺說什麽,也不敢肯定景曦渺是否神誌清醒。


    “門卒,”景曦渺說,“倖存者。”


    思維能力重新回到了韓夢圭的腦子裏,門卒是倖存者,一場屠殺的倖存者,所以他瘋了,在一所死鎮裏重複著他最熟悉的動作,不停地為這個死鎮開門關門。他感覺到冷汗從自己的頭頂滴下去,他的寒毛豎著。


    第26章


    相裏若木在通平郡自己平日住著的小院子裏猛地驚醒,意識到自己支著案頭睡著了,他又夢見紫菀了,醒來後不是從前的那種痛苦感受,而是說不出的煩亂莫名的怨恨,還有透不過氣來的糾纏感。他猛地站起身在屋裏來來回回地走,昨天的一夜已經幾乎把郭賢的莊園掘地三尺,然後今天白天擴展到整個通平郡城裏,晚上又擴展到通平郡的整個地界。


    郭賢質問他翻找她的莊園是不是意味著他因為一個景曦渺而不信任她,她自己不要緊,那麽他又把紫菀置於何地,他沒有回答她,但是當他的軍隊趕來之後,他就封住了通平郡,扣住了所有人。


    郭賢沒有害那孩子的動機,自己認識郭賢也久了,並未見她做過什麽害人之事,那麽那孩子真的是作為皇帝被人劫持了嗎?在自己眼皮底下?就因為自己覺得的郭賢的莊園牢不可破?我到底那天為什麽給那孩子臉色看,在那種混亂的夜晚我就應該把他牢牢地拴在自己視線可及的地方。


    惱火的相裏若木無意識地捏碎了一隻茶盅,茶水浸濕了景曦渺桌上的紙,他趕忙抓起那堆紙,連抖帶吹,一方小箋掉了出來,相裏若木拾了起來,是景曦渺的字跡,似乎是胡思亂想的時候寫上去的,密密麻麻的,有的字端正秀麗,有的潦糙難辨,可是看來看去,都是這幾個字相 裏 若 木,反反覆覆。相裏若木站起身,去翻角落裏景曦渺平日練字的那堆紙,一篇又一篇的相-裏-若-木,他怔在那,忽然像做賊似的迅速把那頁小箋折起來,揣進懷裏。


    相裏一平走了進來,“太尉,還是消息。”


    “為什麽昨天晚上你沒有跟著皇上,昨晚出了什麽事嗎?”相裏若木隨口問他。


    “回太尉,昨晚郭姑娘派人叫我去莊園門附近指認幾個人,郭姑娘的人想知道他們是不是鹽政漕運上的人。”


    “結果呢?”


    “不是。”


    “廢話。”相裏若木壓抑的火氣竄了上來,“他們派人來就行了,難道還能親自出麵?”


    相裏一平被罵得不敢吭聲,他也覺得事出蹊蹺,可是又怎麽敢說,現在皇上丟了,他也吃了啞巴虧,沒日沒夜地找了一天兩夜。


    “郭賢到底在搞什麽?”他踱了幾步,又站住腳,“你為什麽不早跟我說?”相裏若木問他,其實相裏若木自己也是太過焦急了,所以到現在才想起來核實當晚的情形。


    “太尉,郭賢跟您是什麽情分,臣如果說了不就是離間麽?臣怎麽敢說呢?”相裏一平倔強地站在一旁,並不看他的將軍。


    相裏若木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皇上肯定不在通平郡了,必須去附近的州縣尋找,我們已經耽誤一天兩夜。可是即使調動各地府衙去找,也不敢明發尋找皇帝的公文。”景曦渺到底在哪,那個孩子離了他連吃飯睡覺都費勁,到底是在哪?


    “太尉,皇上對太尉依賴以深,恐怕比太尉更著急回來,就算被人擄走,可是以皇上的聰明,不會不給太尉留下訊息的,隻怕很快就能找到。”相裏一平說道,停了停,“有人……暗示是皇上趁亂自己走的,去了……某個藩王的封國,有……自己的打算。但是以屬下的看法,皇上對所有人都冷漠淡然,唯獨對太尉……這麽說吧,臣認為皇上根本不會自願離開太尉,如果太尉聽信了這種說法,相信皇上是為了糾結皇室剷除太尉離開的,那麽太尉就永遠不可能找到活著的皇上。眼下就看太尉想要什麽結果了。”相裏一平嚴肅地說,行伍出身的人,做事對事不對人的這種耿直,相裏若木很瞭然。


    相裏若木沈默了,似乎被潑了一頭水,心頭的怒火煩惱都冷卻了下去,政治行為,感情,許多人的利益,揣摩不透的人心都混在一起,“郭賢下圍棋的時候,隻能看到一步這麽遠,所以這件事的背後應當另有一個善弈的高手。景曦渺他是一個棋子,郭賢恐怕也是,不過你說得對,我也不相信他的行為是出於自願。”相裏若木嘆了口氣,“政治,仇恨,欲望,野心,人們懷著這麽多東西追逐著景曦渺,為什麽他還能一天到晚平和淡然,對一切傷害或者引誘無動於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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