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呢?”景曦渺已經重新躺好了,眼神明亮溫潤。


    “後來……”相裏若木回過神來,“後來我一直等到第三個太陽西沈月亮東升的夜晚,因為已經觀察了兩天晚上蠻族人夜裏換崗的規律,知道他們在子時會有半刻鍾交接的空擋。所以我就在那時候帶著人偷偷下山,摸進蠻族的軍營,點著了他們的幾個帳篷,糙原裏是很怕大火的,無邊無際的大火會毀掉他們放牧的糙原。他們亂成一團的時候,我們就看著北極星的方向跑了出來。”


    “皇上你怎麽了?”相裏若木看到景曦渺又低下去的眼睛,那神色讓他有些著急,禁不住俯下身去似乎想要仔細地瞧他的臉。


    景曦渺的眼淚湧了出來,呼吸急促,似乎哽咽難當,“我……那時候好餓,又渴,我不停地做夢,夢見我的喉嚨燃燒起來,我被黑暗裏的鬼拖來拖去,我哭著問他們我並沒有做錯事,為什麽我要下地獄……”景曦渺哭出了聲,“我還見到了我娘,她說她為了生下我而死了,可是我從出生到現在都是一個廢物,現在還掉下懸崖,她對我失望透頂,要我把命還給她。文妃也來了,她說我奪走她兒子的帝位,就等於要了她的命,她掐著我的喉嚨要把我拽到地獄黑色的火裏麵。我還見到她的兒子,他哭著要他媽媽把我敢坐他位子的腿折斷。還有我父王,”景曦渺說到這,明顯地哆嗦了一下,“他說我是個混帳,他的位子是給他的兒子的,我連個豬狗都不如,就像我小時候有一次他罵我的話,他說我是個畜生。我很害怕,我知道死是這樣的,會見到那些人,我不想死,可是張開眼睛周圍也是黑的,但是我還是不想死。我很渴又餓,就……把旁邊的樹枝撕碎了放在嘴裏吃……”景曦渺說不下去了,對他而言那種遭遇不堪敘述。


    相裏若木緊緊皺起眉頭,心頭就像被刀子絞動,是這樣,原來景曦渺的心裏是這樣的。自己所做的那些事,原來所有的負麵都是景曦渺在承受著,這個孩子不聲不響地承擔。


    這就是所謂的報仇嗎?自己覺得還不夠,至少還沒有足夠報復所有的景姓,尤其是景曦渺,作踐的還不夠。現在知道景曦渺的恐懼,雖然跟自己原想得不同,但也應該高興吧。可是完全沒有。所謂的報仇,現在看起來就是把刀從自己的心口拔出來,再捅進景曦渺的胸口。


    相裏若木半晌嘆了一口氣,“水災的時候,田地都被淹沒了,那些老百姓也是吃樹皮過日子的,做天子的體會一下民間疾苦,並不為過。”


    “真的?”景曦渺仰起頭看他,似乎被開解了不少,“真的還有人吃樹皮?”


    相裏若木的心頭一陣酸澀,“不會再有那樣的事了,我跟你保證。”


    “你其實心裏麵一點都不喜歡我是不是?”景曦渺含著眼淚問他。


    相裏若木本能地警覺起來。景曦渺卻接著說,“你很厭惡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可是你很討厭姓景的人是不是?尤其是占著皇帝這個位置的我。我有時候想,要是我是曦渺,不是景曦渺,也不是皇帝,是某個大臣家的孩子,你會不會很喜歡我。一定會的,是不是?我讀了很多書,而且也不喜歡跟別人起衝突惹麻煩,我本身的話,不是很討人厭是不是?”


    景曦渺吞咽了一下,“我躺在懸崖底下,不知道能活幾天,也不敢睡覺。我以為你隻會象徵性地找找我,因為對你來說誰是皇帝都一樣,對你來講另立一個皇帝恐怕都比找我容易些。”景曦渺的手伸進衣服,從脖子上扯下一塊玉,給他,“這個是我出生後我娘給我戴在脖子上的,她說這個能保護我平安,讓我永遠都不要摘下來。我在懸崖下邊想,如果你救了我的命,沒讓我死得那麽慘,我的命就是你的了。現在我把它當作我的命的信物給你,如果有一天我阻礙了你,那麽你就殺了我,我絕對不會恨你。”


    我一定會殺了你的,在你成年的時候,在我必須要依照祖製還政給皇帝的時候。這是你也明白的事對不對?你說絕對不會恨我。相裏若木緊緊咬住下唇。但是他聽見自己說,“你會平安地長大的,比現在還睿智,比現在高大,比現在還俊美。”


    “但是,那個時候我就成年了。我不想加冠禮之後死,不想成年,你可以在我加冠禮之前的晚上殺了我嗎?”景曦渺問他,雖然帶著眼淚,語氣卻坦然堅定。如果成年之後被殺死,成年還無法支撐社稷,死後他是無顏見祖宗的。


    “你在懸崖底下都沒有死,我對你另眼相看,以為你是個堅韌不可奪誌的少年。”相裏若木回答他,“為什麽會有這樣懦弱的想法。”


    “因為,在我成年前的五年裏,你可不可以答應我幾件事?”景曦渺笑了笑,自己把眼淚抹了下去。


    “你說吧。”相裏若木說,“雖然你成為皇帝是偶然的,有了這個命運也是偶然的。但是,既然你擁有這樣敏銳的眼光,做了決定,我當然也可以妥協。”


    景曦渺模糊地笑了笑,“我小時候一直想成為你那樣的人,所以,至少,這五年裏,你要帶我去兵營看一次。”景曦渺似乎想起了小時候的什麽願望,笑了一下。又接著說,“京城的街市聽說非常的繁華,尤其是上元節的時候。以前宮裏可能也有掛燈籠的習俗,可是我隻能一個人待在自己的寢宮裏,所以明年的上元節我想你帶我上一次街,就像平民看花燈那樣。


    第三件事,皇宮裏麵我住了一輩子,悶得很,可是你是不會答應我隨便出去或者隨便見人的,這樣的話你可不可以讓我可以想出去轉轉的時候,就去你的府裏走走。你的人總是可以和我聊天的吧?


    第四件事,你不準我進皇宮的書苑,可是我非常想看書,這一條你能不能取消。還有最後一件事……我死了以後,月安就徹底無依無靠了,你可不可以答應我照顧她和她將來的兒子。”


    相裏若木眼神遊離到窗欞上,室內沈默了很久,相裏若木問他,“你為什麽不讓我答應你,永遠不稱帝呢?”


    景曦渺指了指天,“這件事,隻有天能做主。我以前也憂愁過,擔憂過。但是,後來我知道你不僅僅是個勇猛的武將,也是個治世之才,天下不是誰家的天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所以,就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何其相似,跟自己剛剛對檀心說的話,這能算是相同的認知嗎?景曦渺如果能夠長大,他會是一個了不起的人,至少是自己極端賞識的人。


    “這五條我都可以答應。”相裏若木不敢看景曦渺的眼睛,“全都會讓你如願。”


    他的手還放在景曦渺臉旁,景曦渺側過頭,在他的手心裏磨蹭著小臉,“我小時候一直擔心著,不知道文妃哪天會殺了我。我還以為我會一直在皇宮裏待到一個人無聲地死去的那一天,而且,不知道哪天會死,那是一件比死更恐怖的事情。就像懸崖下邊的黑暗一樣每天不停地吞噬我。我作為一個皇子瑟縮在皇宮的角落的時候,我甚至都不覺得我還活著,隻能在一間宮苑裏活一百年還是活二十年並沒有什麽分別。我想要的隻是我說的這些,這樣我已經心滿意足了。”景曦渺的臉貼在相裏若木的手上,而且,雖然不能夠擁有相裏若木這樣波瀾壯闊的人生,雖然你不知道我有多麽羨慕你,那麽就算我能參與了一點,也很好了。


    相裏若木感受著手心裏的感覺,他一直避免去想的東西被景曦渺提了出來,那種心碎的感覺衝擊著他的胸口,來來回回地碾壓著。他給景曦渺蓋好被子,“睡吧,我守著你,什麽文妃,什麽廢帝什麽先帝都不會來嚇唬你的,你好好睡一覺。”


    景曦渺點點頭,靠著他的手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水,不一會就睡著了。


    相裏若木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抽回手。抹去景曦渺臉上的淚痕,這個少年究竟是怎麽長大的,跟自己完全不同,完全不同。


    景曦渺快天亮時醒來,看見相裏若木坐在他旁邊睡著,他的唇邊立刻帶出一抹細微的笑意,把自己的手輕輕地塞進相裏若木的手裏,他的身體真的很虛弱,幾乎立刻便又睡著了。


    相裏若木其實隻是閉目養神,他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又自嘲地笑了笑,回握住硬塞進他手中的柔軟手掌。


    第17章


    “皇上,皇上今日好些了嗎?”劉公公一邊打發人給皇上梳洗,一邊說,“皇上今日氣色好了很多。”


    “太尉在哪?”景曦渺不時地看著門口,這幾天太尉或是晚上在這陪他,或是一早便會來看他,今天卻不見,“太尉不會自己先回京了吧。”


    “怎麽會呢皇上,”劉公公陪著笑說,“太尉他說會等皇上的腿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才會跟皇上一起回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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