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您看!您年初製的‘化肥樣品’方向沒錯,這片田長勢尤其好,畝產會是其它的三倍!”“還有這個,少爺您看!您改良過的點種工具沒毛病,今年磨合下來,除兩個地方有小更改,其它沒問題,可大為增加播種速度,減少人力畜力消耗!”“少爺您看,還有這個!商隊不知道從哪裏帶來的新糧種,大家都不認識,您給認認看是不是能種的好東西!”所有人都很興奮,溫阮也很興奮,完全忘記了未婚夫的存在,直接紮進了田地裏。邾晏突然想起在霍家,霍老父子意味深長的話,原來老爺子的未盡之語……是天下所有農人,都會是溫阮的娘家人。他何其榮幸,能夠得到這個耀眼的少年。一整個下午,溫阮泡在田地裏,樂不思蜀,邾晏也見識到了與京城全然不一樣的風景,一直到傍晚,南星來報‘昂爺回了漕幫’,溫阮才戀戀不舍的告別農人,去了漕幫。這一行於邾晏而言,又是一次很新鮮的體驗。他換了衣服,沒穿親王常服,當然也不寒酸,不管氣質氣派,看上去仍然很是個大人物,但未露身份,漕幫漢子們是不知道的。“喲小少爺來啦!正好今兒個有新鮮的魚,給您蒸一條吃!”“去去沒規矩,小少爺這年紀,還唇紅齒白小孩似的,吃什麽蒸魚,得吃咱們這野生野長的王八,入了酒用了味燉的那種,是時候長大啦,再不經點事,會點活兒,要叫京城姑娘笑話了!”“滾你的蛋,敢跟少爺開這種玩笑,少爺您瞧好了,我幫您揍他一頓,您叫昂爺免了我的罰,怎樣?”漢子們眼力不及霍家老爺子,也或許常年走漕船,官府大人物也看慣了,雖覺得邾晏氣質特殊,但也並沒怎麽怕,一個個笑著跟小少爺打招呼,皮膚黝黑,咧出一口白牙,看起來個個不好惹,實則一個比一個憨。溫阮笑眯眯跟他們打招呼,任他們逗趣,什麽調侃都不往心裏去,最多罵個一兩句,漢子們也不生氣,不過心,甚至還覺得挺榮幸,嘲笑對方‘看我被少爺罵滾了你不行,少爺都不理你’……最後還鬧哄哄的要給少爺添菜,馬上下水捉個王八立刻現做的那種,最後被老太太一個個敲了一頓,才消停。老太太姓金,是蒼昂的娘親,先前有過一兒一女,沒留住,生蒼昂生的晚,遂現在年紀有點大,鬢邊都白了,但她心態非常好,精氣神十足,一點都不顯老,手裏拎的拐棍根本不是用來拄的,而是教訓身邊這群猴子的,誰不聽話教訓誰,親兒子不聽話一樣揍,唯獨沒打過的,就隻有溫阮了。今晚這一桌菜,甚至是她親手張羅的,全部都是溫阮愛吃的菜,親兒子都忘了,是真把溫阮心肝肉似的疼,飯桌上更是,恨不得把所有菜都夾溫阮碗裏,生怕他餓著了,吃不飽。蒼昂想攔攔不住,還被老娘的拐杖敲了下手,最後隻得肅著臉,斟酒舉杯和邾晏賠罪。邾晏其實並不介意。京城裏,所有人都懂禮數,所有人都長袖善舞巧舌如簧,反而讓這紅塵俗世的直白坦誠更為珍貴,他喜歡看少年眉目張揚,如魚得水的鮮活模樣,也喜歡看少年招架不住長輩慈愛,羞澀紅潤的臉。也是在這個時候,他知道了這一老一少發生的故事。溫阮救過老太太。三四年前,泗州有一場大雨。雨在江南並不鮮見,隻要不是那種連接幾日,河堤決山洪發的大災,都沒什麽大問題,百姓們早已習慣,護好自己不受傷,雨過了就好,可那一次老太太有點倒黴,蒼昂出船去了不在,她一個去廟裏進香回來,不小心扭了腳,動不了,周遭一個人都沒有,求助無門,眼看被衝到了河裏……正好被同時下山的溫阮看到了,山間河流與外麵不同,來勢險峻,溫阮找了塊浮木,讓老太太趴在上麵,一路遊著扶著護著老太太到下遊,老太太除了濕了衣裳,一點事沒有,回去大夫開劑防風寒的方子,好好治腳,就沒什麽事了,反倒是溫阮,一路在不怎麽好的河道裏遊動穿行,衣服被刮破了,身上全是細細碎碎,大大小小的傷,有樹枝劃出來的,有鋒利石頭劃出來的,失血也不少,病了好些日子才養好。若不是有他在,老太太凶多吉少。救命之恩,老太太怎能忘,遂一直想照顧他,報答他,奈何他自己有本事,不需要老太太幫什麽,是以老太太一直很遺憾,索性把他當自己孩子看,能怎麽疼愛就怎麽疼愛。因為溫阮,蒼昂才有親有奉,自也十分感激,不但不會製止母親行為,反而覺得還不夠,待溫阮自己親弟弟一樣。蒼昂了解溫阮,私下問明白結親內情後,並不反對這樁婚事,反而很願意讓邾晏多了解溫阮,隻要自家弟弟喜歡,自家弟弟願意,那他沒什麽好說,全力促成,左不過這個‘弟媳婦’來路太大,為防萬一,他這個哥哥得更努力,打下更大更結實的地盤才行。他從不覺得自己身在江湖是劣勢,朝廷縱然掌權,拿捏著江湖人性命,但朝廷也需要江湖,恰好他很擅長在江湖攪動,江麵有起伏,權力有更迭,然水麵之下的利益勾連,自古都有,從不會變。於是邾晏聽到了很多溫阮過去的事,調皮,善良,難處,遇到的災厄……不一而足。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溫阮的善良。溫阮救的人,可不止老太太一個,他總是對出現在周圍的苦命人充滿憐憫,任何無辜人受難,隻要他看到了,都會想去搭把手,可並不是所有‘無辜受難的人’都是無辜的,就是有人看準了別人會憐惜‘老弱婦孺’的點,故意製造事端,訛錢訛人,溫阮在這上麵也吃過不少虧,可他從來不記恨,他一直覺得壞人是少數,如果因為這些少數人,就記恨所有,那真正無辜受難的人怎麽辦,誰都裝做看不見,讓她們去死麽?“哼!你們這些男娃子,平時厲害的沒邊,節骨眼上一個比一個眼瞎,還不如我這個老太婆,”老太太桌子拍的啪啪響,“就上回那非說腳脖子被阿阮看到了,賴著要嫁給阿阮的姑娘,你們一個兩個誰說話硬氣了,還不是要我來把人罵走!”“這世道,姑娘們不容易,我怎會不知道,我也是這麽過來的,可有些人就是心壞,根子上就壞了,你不防著點,真被賴上了就是你吃虧!越是好心人,才越要學著長心眼,懂不懂啊你!”老太太字字珠璣,每一句都在擔心自己,溫阮怎會不懂,過來握住老太太的手,靠在老太太肩上撒嬌:“那是他們沒人疼,才要多長心眼呢,我有您看著,長那麽多心眼做甚?左右有您護著我,我才不怕。”老太太笑了,笑的那叫一個滿足,眼角紋路都舒展了,笑完,才點了點他額頭:“回回拿這話哄我,這下跑到京城,老婆子老了,又不能日日看著你陪著你,以後不知道……唉。”她拿眼角覷親兒子。蒼昂放下酒盅:“您看我也沒用,留不住。”“還不是你沒用!我生你還不如生個丫頭!”老太太狠狠瞪他一眼,才看向邾晏,“家裏鬧哄哄的,讓您見笑了。”邾晏親自斟酒,給老太太倒了一盞:“您放心,日後有我看著阿阮,沒人欺負得了他。”老太太愣了下,似是沒想到他會這麽敬她,垂眸笑了下,大大方方端起酒盞,和邾晏遙遙碰了下:“殿下是君子,倒讓我老婆子這小人都不好做了。”這之後,她再沒提類似的事,話漸漸少了,笑眯眯看著三個男人聊天。這一夜酒,仍然有點鬧哄哄,同樣的,溫阮得了老太太塞過來的紅紙金字長單子,一連串的寶貝,裏頭有幾樣是溫阮早先看到過,老太太說給兒子攢著娶媳婦用的,現在都給了他。溫阮不要,老太太就說,就蒼昂那倒黴脾氣,等他找女人成婚不知什麽時候呢,好東西她再攢,這些不準溫阮拒絕。她還倚老賣老,用你敢推拒我就敢倒地碰瓷的姿態威脅,連簡王殿下都不敢冒著傷害老人家的風險,替溫阮拒絕,最後隻能說……是我和阿阮的榮幸。溫阮並沒有喝醉,他怕酒後失儀,再惹簡王殿下不快,一而再再而三,別人是會惱的嘛。他還非常有禮貌,非常有時間觀念,和邾晏一起回了暫住的宅子後,見時間差不多,主動走往客院。邾晏:……這夜星光很好,銀河燦爛,風也溫柔,有夜蟲鳴叫。希望腳下的路久久長長,最好不要停歇,它卻很短,還沒來得及準備,就已經走到了……房間門口。邾晏非常遺憾,並且別有暗意的看向房間內茶具:“你要不要”溫阮又沒醉,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轉過頭,也看到了桌上那套茶具:“殿下口渴了?酒飲多了是會渴……”邾晏剛要說是,就聽到溫阮又言“可我這裏沒有泡茶,南星隨我長在鄉間,手藝也比不上藍田,”溫阮真誠建議,“不若再忍一忍,讓藍田泡?今日陪我忙碌到現在,殿下委實辛苦,殿下早些回去休息?我也該洗洗上床睡了。”邾晏:……是要……洗腳的吧?奈何門被關上了,簡王殿下隻得遺憾回去。同時對藍田怒目而視你為何泡茶技術那般好,若是不如南星,不就有借口留下了!藍田:……這,主子,要是屬下連這個都做不了,早被你砍死了,哪能留到現在?轉天中午,溫阮被邾晏邀請,一起見益鬆雪。益大人前日被救出來,經大夫診過脈,吃了湯藥,狠狠休息兩日,束過發修過須更過衣出來,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謙遜儒雅,年過中年仍然有十足的書生氣,給人感覺十分特別。溫阮這時才覺得有些眼熟:“你是……”是不是三年前,還是四年前,見過來著?“益鬆雪,謝過少爺救命之恩,”益鬆雪眼底有些濕潤,“兩次受恩,未能相報,益某慚愧!”“益大人請起!”溫阮不停朝他使眼色,謝他做什麽,旁邊有簡王殿下呢,你們混官場的,倒是有點眼色啊!不過他也想起來了,益鬆雪……好像也是一次大雨,他救過的一對夫妻?同樣也不是什麽數日大雨,但益鬆雪當時似乎正在經曆仇敵追殺,非常危險,他留了這對夫妻一段時間……如此想來,益鬆雪果然是個好官,在當時就表現出對田糧之事非常感興趣,與他交流頗多,還聊出了一套新政策。溫阮記得,這對夫妻離開時,好像提了一嘴,說妻子有孕,當時並未顯懷……“你的妻子如何?孩子可好?”“好,都好,”提起妻兒,益鬆雪忍不住笑了,“我妻生產順利,兒子也順順當當,沒病沒災,就是最近我這不太順,娘倆就去京城嶽父那裏探親了,也能躲一躲。”“益鬆雪。”邾晏修長指尖滑過茶盞沿:“本王記得,你嶽父在京做禦史中丞,遇到難處,為何不求救?”“這……”益鬆雪笑的靦腆:“些許小事,怎可給嶽父大人添麻煩。”第51章 本王不會做那種蠢樣子京城。“你說什麽?女婿跟楊肅那不是人的東西杠上了, 還失蹤了?”蒙韋儀端茶的手都抖了,想啪一聲摔桌子上,又怕嚇到小外孫, 隻能輕輕放下, 憋的這叫一個難受:“那你回來, 為何不同我說實話!但凡你早些開口, 我現在都不知道參了姓楊的多少本, 女婿也不會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蒙氏垂眸, 掩住眼底淚意:“父親剛正,鐵骨錚錚,忠義為本,行走朝堂多年,說話做事從來有憑證,腰身未曾彎過,得皇上信重,同僚敬重,夫君說……他尚未抓到確鑿證據, 理清事實脈絡,不能衝動尋父親幫忙, 讓父親關心則亂,壞了父親名聲。”“夫君他……在外做官,從未同別人提起過,有嶽父在京城為官。”“這都什麽時候了還講究這些!他若死了,是要你守寡麽!我的小外孫喲……”蒙韋儀從女兒懷裏抱過外孫, 心疼的不行。“外公……”小孩膽子倒是大,一點都不怕吹胡子瞪眼的外公, 還笑出小米粒牙,抓外公的胡子,“不氣氣哦,氣氣就吃不下飯飯啦。”蒙韋儀心裏一暖,把小孩親的咯咯咯笑:“不行,不能這樣下去,女婿的事,我立刻叫人去打聽!”“爹,真不用,”女兒比他還穩,“若真出了事,現在做什麽都來不及,若出不了事,急也沒用,夫君不是蠢傻不知變通的人,這些年下來,遇事也總有些運道,想來應有足夠安排,爹靜下心,同女兒一起等消息吧。”要不是消息送到了家門口,眼看瞞不住,他也不會同父親說。“我說你這次回來怎麽有點怪,你娘還說我想了。”蒙韋儀快速思索,眼睛漸漸眯起:“那也得尋人去打聽打聽……江南出了這麽大貪官,隱約同京城近事有牽連,我得好好查一查。”掀翻了天又如何,國法規矩,不容踐踏!……溫國公府。溫瑜在八角飛亭下,請溫茹飲茶。小亭子精巧安靜,柱子上纏繞著翠綠的爬山虎,下人們刻意修剪過,有蔭涼爽,又不阻擋視線,風一吹味道也清新,無一不好,隻是它正對的方向……是薔薇院。最早是溫阮父母住處,後被周氏強行侵占,又被邾晏蠻橫霸占說要住,但也沒來兩晚的院子。它並不是國公府最大最華麗的院子,卻是最舒適,最叫人放不下,長房最喜歡的院子。“咱們的好弟弟應該快回來了,”溫瑜話音幽幽,“二房那邊幫你挑選的婚事,你可考慮好了?”溫茹當然沒考慮好,她一個都不滿意:“不是講家世背景,就是講家財萬貫,或是某某貴人的姻親,真正要與我成親,未來一起過日子的人怎麽樣,全然不顧,是不是醜陋淫邪脾氣暴戾,在她們那裏竟然都不是缺點,不過就是想讓我為家裏聯姻,哪裏管我以後幸不幸福,開不開心。”二房有自己的打算,平時再親,這時候定也不會全心全意為她打算,而最該在這個時候幫忙的親娘……嗬,本來好好的牌麵,竟然插不上手,當真是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