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床上訥訥地看著屋中一盞如豆的油燈,她神情呆呆的, 許久不曾動作。阿圓洗完了臉, 將盆中的水倒在外麵。打著哈欠走到秋杏的身旁,輕拍了下她的肩膀, “秋杏,你想什麽呢, 怎麽還不睡。”


    秋杏愣了下, 應聲回過神來, 自覺向旁挪了一挪。阿圓吹滅了燈燭,喜滋滋地鑽進被褥,並躺在秋杏的身側。


    看著空蕩蕩的房梁, 秋杏眨眨眼,突然翻身,麵朝向阿圓,“阿圓。”


    “嗯?”將被子蓋好, 阿圓應了一聲。


    頓了頓,秋杏道:“阿圓,你說……我們有臨霜這個朋友, 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阿圓怔了怔,雖不知秋杏這一問是何意,但下意識便脫口回答:“當然是好事了!臨霜那麽漂亮, 又那麽優秀,在咱們這公府裏,現今一說起最厲害的大丫頭,那無疑,所有人第一時間想起的,就是臨霜啊!能做臨霜的朋友,雖然我們不能像臨霜那樣厲害,跟著三少爺四少爺什麽的,但是,我們也沾光啊!你就說,若是沒有臨霜,我們能來這紫竹院麽!”


    她自顧說著,腦海中回想起臨霜那一張眉目如畫的麵龐。這三年來,她們眼見著臨霜出落得愈加出挑美麗,奪人灼目的娉婷漂亮,便忍不住又是欣羨又是驕傲地暗自笑起來。轉而又道:“不過秋杏,你怎麽會突然這麽問?難道,你覺得我們和臨霜做朋友,不是好事嗎?”


    “我沒有……”秋杏微窘,好在暗沉的夜色下,黑暗掩得去她麵上一切的沮喪,以及一閃而過的猶疑,“我當然覺得,我們能跟臨霜做朋友,是非常好的好事了,可是……”頓了頓,她的手無意識地揪緊被角。


    “可是什麽?”


    身側靜了一靜,秋杏遊移了半晌,終還是將自己的想法遲疑說出來,“可是,阿圓,你覺不覺得,我們身邊的所有人,似乎都很喜歡臨霜。家主便不必說了。翠雲姑姑,紅玉姑姑,知書入畫,還有……像安小開什麽的,好像……都特別喜歡她。”


    “因為臨霜招人喜歡呀!”阿圓喜滋滋地,忽地用手戳了下她的腰,“難道你不喜歡臨霜嗎?”


    秋杏被戳得一下樂了,笑嘻嘻地躲避開來,“哎呀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是……”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說出來,“我是說,阿圓,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和臨霜待久了,好像……就很少有人能看得到我們了。我知道,臨霜確實很優秀,我們趕不上她,也是理所應當的。可是……我們也很努力呀!努力讓自己變得最好,但是,好像隻要有臨霜在,我們的努力就完全沒有作用,不管是在家主眼中,或是……別人什麽的……”


    “哦……”阿圓大抵明悟了,拉長音調應了一聲,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仔細盯著秋杏的臉,“秋杏,你……不會是喜歡三少爺吧?!”


    “……啊?”這一次反倒換做是秋杏愣怔了,大吃一驚,一巴掌拍在阿圓額頭上,“你胡說什麽呢你!”


    阿圓眼疾手快地捂住,忍不住大聲笑出來,“哈哈,不然,你幹嘛突然和我說這些?難不成是看到三少爺喜歡臨霜,心裏嫉妒了……誒誒!別打別打!我錯了我錯了,秋杏!”


    “我不理你了!”秋杏氣憤地放開手,悶悶轉過身去。


    等了好一會兒,始終不見秋杏轉過身來,阿圓厚臉皮地湊上前,“哎呀好啦,我錯了,秋杏,你轉過來嘛!”


    秋杏沒有理會她。


    頓了頓,阿圓輕手推搡了她兩下,諂媚道:“哎呀秋杏,好秋杏!秋杏你最好了!秋杏……”


    旁邊的人還是沒有動靜。


    四周又靜了少頃,阿圓不禁輕歎了一口氣,在原位躺平了。


    她道:“其實吧,秋杏,你說的這個呢,我也想過的。我也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根本比不上臨霜,所以,其實若說是嫉妒,我也沒有資格去嫉妒她。但是,畢竟我們我們都是一起入府,再看到如今的差距,心中自然也難免是會有不平衡的。但我覺得這樣,這樣也許也並沒有什麽不好,最起碼,我知道,我的身邊,是有這樣一個優異的人,而她是我的榜樣,我會照著她的方向,不斷不斷去努力的!”


    清脆的話音靜靜蕩在夜色之中,真切而誠摯。


    背對著阿圓,秋杏眉目微動,過了片晌,緩緩轉過身,同她一起躺平了。


    阿圓又笑,“不過吧,誰說所有人都喜歡臨霜呢?小差就和我說過,臨霜是好不錯,但是,我們每個人畢竟都是不同的,當然各自都有各自的優點了!就好比,臨霜長得漂亮,才華橫溢,但是,她卻沒我人緣好,會交際呀!又或者,我雖然人緣不錯,但卻字都不識幾個,又沒有秋杏你溫柔!所以,我們幹嘛要和別人去相比呢?你說是不是?”


    她斜撞了下秋杏的肩,秋杏低聲笑了下,心中有微微的動容。


    定了定,秋杏心中忽起狐疑,扭頭看向她,“不過,阿圓,你……真的喜歡那個安小差了?打算和他在一起了?”


    兩年前,四少爺沈長昱身邊忽然多了一名十四五歲大的小廝,本名叫小差,是個踏實內斂,膽大心細的男孩。據說他是孤兒,為籌錢葬父才甘願入了公府,老夫人見他品質不錯,便將他調在了沈長昱的身側。


    就這般,到沈長昱身邊不久,因著沈長昱同沈長歌的關係,小差與安小開之間反而熟絡起來。安小開的母親本是公府中院廚苑的大嬤嬤,見小柴懂事聽話,又與小開交好,不禁打心裏的喜歡,便主動提議收他為養子。小差自然樂意,於是便在老夫人的公證下,認在了安嬤嬤的膝下,又同小開一般,改姓為“安”。


    這兩年四少爺同紫竹苑之間走的一直較近,安小差也時不時經常來苑做客,他第一次來時,阿圓就曾以他和小開的名字做玩笑,直言他們兩個,小開小差,連起來便是要“開小差”了。安小差為人害羞靦腆,阿圓又常喜玩鬧,總是忍不住地上前逗弄他,這一來二去的,兩個人竟莫名地擦出些不一樣的火花來。


    阿圓笑眯眯地,一說起安小差,整個胸膛似乎都被暖流浸滿了,整個人喜滋滋地,“小差……沒什麽不好呀,他說過,他會對我好,一直好的。”


    秋杏有些微怔,愣愣地看著她,問道:“就……因為這個?”


    “這還不夠嗎?”阿圓反問,說著又笑起來,“反正,他既然說會對我好,就一定會對我非常好的!我相信他的!”


    秋杏沒再說話,緩緩擺正了腦袋重新看著房梁,沉默。


    ……是嗎?


    那個人……曾經也是這樣對她說的,說會對她非常非常好,會對她一直好的。她也曾心存幻想,也曾暗自如她現今一般暗喜欣悅過。可是她不明白為什麽,就在那一晚之後,他便立刻轉變了,變得好像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


    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不相見。


    二月十二花朝節,百花盛放,千紅披錦,春風十裏,春意盎然。


    京州的別宮處在都城最西處,依湖臨山,風采秀麗,自前朝起,便一直是一處絕佳的風景勝地,此處不同宮城的巍峨嚴肅,又有別於江南煙雨般的小家碧玉。入內碧水瀠回,古鬆參天,湖光山色美不勝收,亭台水榭雕梁畫棟,極其令人心之所向。


    這座別宮名為“麓凰苑”,因地而製宜,是一處冬暖夏涼的行宮,往年僅有夏暑最烈時,皇家才會至此居上數月。此次淮川王的獨女瀲陽郡主來京,心血來潮舉行流觴詩會宴請京州各大貴家世族,陛下便特允她可自麓凰苑設詩宴會,依山傍水,觀景吟詩,也是一番雅興歡暢。


    流觴會的地點設在了麓凰苑的小曳洲,是湖中央的一座天然小島,自宮門外一路走去,還需泛舟才可前到往。同沈長歌一同坐在一葉雅舟上,臨霜眼花繚亂地往四周瞧。遠遠的兩堤花柳相依,春色滿目,湖水依依,微風徐徐,心中簡直說不出的暢快,仿佛即便是塊壘都可全然消弭了。


    “怎麽樣?”


    沈長歌沒有看景,而是側首看著她,瞳眸中蘊著的是種春水般的柔和。她今日所著的是件淺碧色的春衫,水袖輕羅,薄紗掩袖,淡綠趁著玉膚,影影綽綽間是種碧水垂柳般的明淨,異樣的動人心魄。


    臨霜點點頭,沿途的景色倒映在水亮的瞳中,反映出一抹如星似水的光亮。她許久才回過神,轉頭恰巧碰上沈長歌的目光,微微停頓了一秒。


    那樣的目光……她低下頭,耳朵有些發紅。


    “民間都說,定國公府富麗堂皇,堪比皇城,我一直認為不虛。可而今一見,這別宮,可是比公府的景色還要盛上三分,若說公府是民間皇城,那看來這別宮,該是人間天堂了。”


    他聞言輕笑,故做戲謔地瞥了她一眼,道:“怎麽,這才剛來別宮,便這麽快就嫌棄上了我們公府不成?”


    她抬頭瞪了瞪眼,悶悶道:“我可沒這麽說過,少爺你這是斷章取義,可莫要誣言冤枉了我!”


    他一下笑得更盛了,忽地伸手碰了下她的額,道:“等下還有更美的,小曳洲的景色是這整座別宮的千倍萬倍,先別急著定論。”


    她揉了揉額,口中低低“哦”了一聲,低下頭忍不住微笑。


    小曳洲雖說是一處湖中島,但其實辟地卻極大,正如沈長歌所說的,個中景色同其外相比,更加令人目酣神醉。許是因為花朝的緣故,島中一道鋪陳了無數花壇花景,再加島上桃樹梨樹屹立成林,春花怒放,遙遠相望,便如琪花玉樹,猶若處於一片花海之中。


    到小曳洲上時時辰還算方早,島上卻已經來了七七八八許多人,瀲灩郡主還未來,已至的賓客三三兩兩聚在一處,閑談會友,啜酒聊天。四周的氣氛快意而閑適,四周更有曲樂絲竹,輕歌曼舞,極為賞心悅目。


    身處於一片花林疊海之間,臨霜伴著沈長歌自中穿梭,同那些已至的世家貴族子弟閨眷一一見禮閑談。那些貴家之子有一些便是沈長歌自太學的同窗,臨霜還算認得,多數年紀看長或幼小些的還從未見過。沈長歌一一見過照麵禮,而後又不忘回頭對她介紹。待臨霜一一同樣見過禮後,沈長歌反向開口。


    “這位是臨霜。”望著麵前那兩個世家子,他微笑道:“雖是我的侍讀,卻是我的摯友,亦是知交。”


    他的神情語氣皆是異常淡然從容的,反而是臨霜聞言有些愣愕,訥訥地看向他。


    那兩個男子聞言微笑,目光在她臉上不禁微凝了一瞬,而後同樣回禮,道:“臨霜姑娘。”


    臨霜更加愕然了,望見那兩人朝著自己揖禮,身子不由不知所措地一僵,被沈長歌無聲按住。


    “駱兄,李兄,長歌還要去找四弟長昱,便先不打擾兩位兄台敘舊了,告辭。”


    他輕揖一禮,那兩人連忙同樣辭禮,而後很快結伴離去了。


    待那兩人方才一離,臨霜立即開口,“少爺!你,你剛剛怎麽可以那樣和他們說呢?說我們、我們——”


    “怎麽?”沈長歌唇角微揚,揶揄地偏眸瞥望她,道:“我說錯了嗎?你不是我的侍讀?”


    “不是……不是侍讀!”


    他存心繞彎戲弄,讓她的臉不禁更泛紅了,急得一跺腳。剛想開口,他便已立即出聲搶白道:“哦,不是侍讀,那是什麽?”


    他微微靠近了她一些,“摯友?知交?”


    臨霜下意識地想躲,步子一退背後卻正抵住一顆桃樹,臉旁不禁皺得更加緊了,有些氣急敗壞,“我的意思是,我不是說侍讀!我是說……說——”


    “說什麽?”沈長歌低笑。


    她的呼吸驟然一滯,深吸了一口氣,惱怒地轉身,“……我不說了!”


    沈長歌忍俊不禁地一笑。


    “三哥。”


    身後這時有一聲傳來,沈長歌轉過身,正是姍姍而來的沈長昱,正諧謔地看著兩人麵含輕哂。


    沈長歌上前拍了他一下,“長昱,你來了。”


    “嗯。”沈長昱點點頭。在他身邊的小少年畢恭畢敬向沈長歌行了一禮,笑道:“三少爺,臨霜姐姐!”


    “小差。”沈長歌應了聲。


    “四少爺。”一旁的臨霜隔遠靜靜施了一禮,走沈長歌身邊,賭氣般沒有理會他的視線。


    沈長昱微笑,目光在沈長歌與她身上略轉了個來回,心思一動,道:“三哥的摯友知交,別來無恙。”


    “……”臨霜的臉瞬間一僵,聲音瞬時卡在喉嚨中。


    沈長歌也詫了一瞬,怔愕了半秒,倏地低頭撲哧一笑。


    “四少爺!”臨霜眉頭一皺,嗔怒地嘀咕了聲。


    ……


    不遠處的兩道身影在花林盡染的枝從後停駐,談聊說笑間目光有意無意瞥向這一邊,唇角輕攜一抹淡哂,三殿下蕭瑞的目光微凝,輕閃過一抹難以言喻的奇異。


    “她是誰?”——


    手中輕指了下臨霜的方向,他饒有興趣地問。


    沈長歆順著所指撇過目光,淡望了片晌,唇角不禁揚起一絲冷笑。他悄無聲息地暗哼了一聲,道:“她是沈長歌的侍讀丫頭,陸臨霜。”


    “隻是侍讀?”


    蕭瑞的眸中略閃過一絲訝色。


    遠處的粉白花雨間,女子淺碧的衣裙映著沈長歌天青的身影,極似是一對並肩而立的璧人,望著甚是相宜。


    “或許吧。”沈長歆沒綴多言,輕巧笑了一下,而後重新扯回了視線。


    就在這時,一聲傳稟自遠方傳至。


    “瀲陽郡主到——”


    第102章 瀲陽


    瀲陽郡主的父親乃是淮川王, 封於梁國南地的魚米之鄉,亦是當今梁帝同父異母的兄弟,據說早在梁帝尚未即位, 淮川王亦為皇子時, 梁帝與淮川王便多加交好,加之淮川王為人耿直敦厚, 仁善節儉,故在梁帝即位後不久, 便以親王位賜之, 又封以淮川之地。


    據說這淮川王也是一枚癡人情種, 雖處高位,但自皇子時起,身邊便僅有一位正妃蘭氏, 從此身邊便再未納留任何旁妃側妾。蘭氏身體弱虛,自十幾年前誕下瀲陽郡主後,便大傷元氣。淮川王心疼愛妻,這數十年來便再未令蘭氏懷有身孕, 身邊亦僅有瀲陽郡主這一獨女。


    也因著淮川王與其正王妃這琴瑟和鳴、相敬如賓的關係,瀲陽郡主自小便極受淮川王的寵愛,不僅其要求百依百順, 隻要是她想要的、喜愛的一切,淮川王都會盡全力替她去爭取。也因為如此,使得瀲陽郡主的個性難免有些恃寵而驕。好在她本人開朗伶俐,又妙語連珠, 故總會討得人歡喜,也便令人忽略了些她的驕矜率性。


    隨著傳稟聲一落,場中的所有人都不禁凝了凝目光,下意識地,轉頭望向了小曳洲上島的道口。今年這位瀲陽郡主方過及笄,不知是何由,陛下下令將她邀至了京州,如今她方才到來不久,卻還從未當眾露過麵,此次花朝流觴一宴,也是她第一次在眾人麵前現麵,無疑惹人倍加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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