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了兩步,沈長歌定聲開口:“‘金烏染霓裳,入鏡映成雙’,的確好句。世人寫詩,皆習慣以飄渺之詞喻物,以使得詩詞文句看起來優美漂亮,而其實內中空洞平伐,毫無意義。你以霓裳喻霞雲,以鏡麵喻江麵,但若去了這些豔麗的飾詞,敢問你這詩句中,可還有任何引人之處?”


    小公子一愣。


    台下的眾人也有些驚訝,紛紛不說話了,仰著頭目視著台上。


    臨霜心中一動,沒有再看小公子,轉而凝視著沈長歌的身影。


    他這一言,無疑是將這一首詞句徹頭徹尾批駁了個遍,且話語淺白直接,一針見血,絲毫不留回麵。小公子似乎也未曾想到,愣了少頃反應過神來,忽地皺眉疾步走過來。


    “你是誰啊?!”


    “這和你無關。”沈長歌麵部表情,話語淡淡,“我來,隻是想告訴你,在我看來,你這詩,當不得魁首,那紫珠,也不該為你所有。”


    小公子呼吸一滯,眉宇倏然厲了,冷笑,“笑話!”


    沉沉緩了一口氣,小公子聲冷道:“形詩作文,除了韻腳,本就講究的以形喻物,深露淺藏!自然要以形詞飾之,什麽空洞平伐?毫無意義?這恐怕不過是你們這些寫不出漂亮形詞之人來刻意詬病的說辭吧!”


    “是麽?”沈長歌眉宇微挑,卻似乎似乎不曾動氣,反而眉睫一斂輕輕笑了,“這究竟是我刻意詬病的說辭,還是如你這般文采平平,隻會以形詞粉飾其句的借口之辭?”


    “你——”小公子氣結,雙手猝然緊攥成拳。


    “公子!”那伴他而來的隨從見狀也連忙步上台,撫慰著她的胸背為其順氣。


    ……


    說著說著便幾乎吵起來,閑逸樓的掌櫃在一旁尷尬觀望,想勸,卻根本插不上話來。先是一個衣著名貴的小公子,再是一位氣質超凡的翩翩少年,這狀況在往年的詩會上還從未有過,他頭一回見,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


    台下的觀眾也似乎覺得新奇,七嘴八舌地議論,逐漸便連下麵都因詩句的“飾詞”一說紛紛站成兩派,爭得麵紅耳赤互不相讓。


    站在沈長歌的身後,臨霜心急如焚。


    她分外擔憂此刻如遇熟人,若將沈長歌認出,對其名聲怕有所損。她想打斷,可是在一邊僵滯了好半天,卻根本說不上一句話來。


    “罷了。”好一會兒,沈長歌終於輕歎了一口氣,臉色如舊雲淡風輕,“這樣吧,若是我可以不加那些形詞飾詞,便可做出優於你的詩詞,這魁首,可為我所屬?”


    小公子聞言一怔,眉頭緊皺,“這魁首已是我的!怎能為你所屬?”


    沈長歌淡漠一哂,道:“你既已是魁首,那麽隻要我強過你,自然說明我比你優異,那麽這魁首,自當為我所屬,不是麽?”


    他以他的原話駁他,直說得他喉間一澀,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沈長歌卻已不願再搭理他,輕諷地笑了一下,自顧轉身向桌案邊走去。


    第71章 勝出


    備筆, 斟水,研墨,蘸墨。


    禮貌朝著店小二要了一頁宣紙, 沈長歌將紙靜靜鋪好, 以鎮尺撫平,而後信手執筆, 落筆成墨,筆走龍蛇。


    台下的眾人雅雀無音, 紛紛抬著頭, 定定注視著那道淡定清雋的青色身影。


    沈長歌麵容淡定, 背脊挺直,左手半負於身後,右手執筆落墨, 目光默默落在紙上,他似乎完全不曾發覺眾人的注視,神態容色如舊淡然,揮筆成詩。


    便連那矜傲自高的小公子都似乎有些怔住, 雖緊盯的目光裏仍有些憤憤,卻逐漸有些凝固。


    沈長歌寫得很快,幾乎沒過小半柱香, 他便已撂筆起身,將鎮尺拿開,輕拂起紙頁吹了吹墨。等到那紙上的墨跡幾乎已幹透,將紙頁交給小公子。


    小公子微怔, 將信將疑地接過了,垂眸一望,視線方才停了兩秒,竟赫地一瞬愕住了,又立即抬起頭看向他。


    他這反應有些奇異,也同時更令人忍不住好奇,掌櫃探著脖子湊過去,想要看那紙上究竟寫了什麽。即便是臨霜,也忍不住伸著臉瞧上一瞧,直到被身前的沈長歌偏頭一望,方才又訕訕地又縮回了他身後。


    咬牙僵了片刻,小公子滯澀半晌,倏地一撇手,將那一頁紙撇開了,正巧輕悄飄在高台前。


    台下的觀眾早已心癢難耐,見狀立刻一擁上前,爭先恐後地觀看。


    就見那張雪白宣紙之上,幾行書揮灑自如,詩意盎然:


    暮雲迢迢奔落日,落日沉沉餘暮雲。


    孤鶩不辯天與水,遙是楚天落黃昏。


    字句形意淺白通俗,文筆簡練,意蘊優美。


    很快的,台下再次驚奇一陣喧潮。


    盯著小公子越來越僵白的臉,沈長歌麵色冷淡,“這般,你可認輸了?”


    小公子說不出話,緊瞪著他的目光依舊恁般灼灼憤懣,卻隱約有了點自恨的不甘。


    不予再理睬他,沈長歌回身看了看臨霜,手臂半環在她身後悄聲一引,引她走到那置放紫珠的小台前。


    這一次的魁首自然再毋庸置疑,掌櫃笑嗬嗬地步上台前,高聲宣告著這一次元夕詩會的奪魁之筆,惹得台下一陣掌聲雷鳴。沈長歌淡定地輕一頷首,而後接過了那枚店小二遞來的,被錦盒包裹的精致紫珠。


    他隻略略看了一看,將錦盒一闔利落收起了,低聲喚了一下臨霜,向著高台下走去。


    “喂!”那小公子卻似乎分外不甘心,一時不忍,又出聲把他叫住。


    沈長歌腳步一停,回頭看他,麵無表情。


    憤懣盯了他一會兒,小公子抿了抿唇,開口:“你……你到底是誰啊?”他的聲音較剛剛有些低落,少了原先的矜傲。


    看了他一眼,沈長歌沒有回答,定了定,帶著臨霜,轉身走下去。


    ·


    一下了高台,臨霜立即低著臉嚅聲開口,“少爺,奴婢……奴婢技不如人,勞煩少爺了,奴婢謝少爺。”


    她低低地說了這幾句,轉而臉上又有了一些驕傲,抬起頭對他盈盈一笑,道:“不過,的確還是少爺厲害,當為這魁首!”


    “你隻是練得太少。”沈長歌見狀輕輕笑了,手臂帶著她向門口處一引,並肩伴她慢慢朝著門口走去。


    “我曾經剛學詩文對韻時,被要求每天一首詩文詞韻,如若寫不出,可要被太傅打掌心的。看那人的衣著,想來也是哪個富家子弟,必然也讀過不少書。你未曾接受過正經的練習便可有如今的水平,已經非常難得,不必在意。”


    “是這樣嗎……”臨霜低低自語,回想到方才那小公子的矜傲摸樣,心下不由總有一些欣羨。那小公子看年歲,適才也隻同她大不了多少,可是卻不管是神態還是信心,與她都可謂有著天壤般的差距。


    她也真的,很想有機會讀書的……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沈長歌偏頭凝視,見她一直低埋著頭,唇角不經意微勾,戲謔般開了口,“你若也想讀書也好啊,今後我也讓你每天行詩作文,如若寫不出,就打掌心,怎麽樣?”


    “……啊?”臨霜一愣,呆呆抬頭眨了眨眼,立刻擺手,“啊不不不……少爺,還是不要了……”


    沈長歌低低一笑,腳步停了一停,“對了。”


    臨霜跟著他停下,不解地看他。


    “這個給你。”就見他伸出手,將那個置著紫珠的錦盒遞到她的麵前,輕輕道。


    臨霜愣怔了一秒,看了看錦盒,又抬頭看了看他,卻不曾接過,訥訥開口,“可是少爺……這是你贏下的。”


    “這也是我送你的。”他神情平和,頓了頓,徑直執起她的手,將錦盒放在她的手中。


    他輕哂道:“這珠子確實很漂亮,但我拿著沒用,你拿著吧,用它來鑲支珠釵,或是其他什麽首飾都好。”


    視線從她的發髻與衣衫上輕掠一掠,他的視線最終落在她頭上的木釵上,開口,“你平日太過素靜了,應當好好裝扮一些。”


    臨霜依舊有些怔然,隻覺掌心似乎被那個錦盒灼燙了,暖意從掌心一脈漫到胸口。她心中暗喜,緊了緊那個錦盒,輕輕道了一聲,“那……奴婢謝少爺!”


    沈長歌微然淡笑。


    亥時已過大半,眼看夜色已濃,沈長歌直言不易在外過久逗留,提議趁著燈色打道回府。臨霜自然應允,在他的囑咐下將外衣仔細穿好,又自店小二要了些小暖炭,置在手爐中,等溫度燃得盛了,籠在袖中裹得掩飾,同她一起朝外走去。


    “長歌真是好興致,元夕佳節,竟也攜佳人出府同遊,吟詩作樂。”——


    就在兩人即將步出閑逸樓的門外時,一道含笑的男音倏地從身後傳來,熟悉而散漫。


    沈長歌微愕,腳步一頓,停住。


    轉過身,就見身後一道人影孤身一人穿過人流,信步而來,一襲墨藍衣裝托襯出少年的倨傲姿態,以及他身上那一絲難以捉摸的奇異。


    見到他,沈長歌的眉宇掠過一絲詫色,很快又悄隱而去。


    他看了一眼臨霜,上前一步將她掩於身後,眉睫微地一低,喚了一聲,“二哥。”


    “三弟。”沈長歆應了一句,目光從他的肩膀越過,輕望了一眼他身後的臨霜,唇角微微一揚。


    臨霜本也正在愕然看著他,雖有沈長歌半擋著,卻一瞬仍對上了他那一線視線,怔了一下的同時,心想著此番臨麵,她作為奴婢,似乎若不見禮總歸有些不大好,也便咬了咬唇站出來,微微朝他躬了躬身,“奴婢見過二少爺。”


    淡淡“嗯”了一聲,沈長歆盯視著她的臉。


    沈長歌再次向旁微側,將她遮去大半,默默迎上他的視線,“二哥怎會在此?”


    似乎感覺到了他一直的掩護,沈長歆略略收回目光,輕鬆地笑了一聲,道:“府裏元夕年年歲歲總一般,我覺著無聊,便約了友人來這閑逸樓喝酒小聚,未曾想,竟會遇見長歌蒞臨。”


    他巡視般在沈長歌的身上望了一圈,又作勢輕揖一下,道:“還未恭喜三弟大顯身手,奪得此次詩會魁首。”


    沈長歌頷首,象征性地抬了抬嘴角,眸中卻平淡無波,“不過隻是娛樂而已,讓二哥見笑了。”


    “是長歌你太過謙。”沈長歆笑了笑,眼睛在臨霜與他之間不斷流離,話語雲淡風輕,“不過能讓長歌親自出馬,足見今年這場詩會,閑逸樓舉辦得是怎般優良精越,竟能令長歌都頗感興趣,也真能是這閑逸樓的榮幸了。”


    他這話說的話中有話,意義隱晦,沈長歌自然聽得出來。沒有接口他的話語,他微微偏頭望了望臨霜,垂落身側的指尖微微蜷起。


    好整以暇地觀察著他的神情,沈長歆收回視線,故作輕鬆地歎了一聲,又道:“罷了,長歌可願賞麵上樓,同我與友人小酌一二,聊慶偶遇之歡?”


    他說著,抬臂向著二樓的一間雅間輕指,又向前近了近他,神秘般對他耳畔微微一語,“有貴客。”


    沈長歌的眸光微微一動,順著他的指向看去一眼,未露聲色。


    沈長歆似笑非笑地盯著他。


    略定了一瞬,沈長歌垂下目光,淡然道:“還是不了,天色已晚,長歌尚還有許多課業未做,便不打擾二哥與友人小聚,先回府了。長歌謝二哥好意邀約,還望二哥見諒。”


    “那好吧。”沈長歆也不多贅言,似乎略有失望地輕歎了一息,說道:“長歌既然急著回府,那二哥便不多強留了,早些回吧,再會。”


    “多謝二哥,長歌告辭。”他頷首一禮,轉身示意了下臨霜,徑直跨過門檻走出門去。


    ……


    目光一直落在那漸行漸遠的兩人身上,沈長歆臉上的笑逐漸流失了。他瞳眸微凝,視線逐漸停駐在那個淺碧身影之上,諷蔑般哂笑了一下,毫不猶疑轉身而去。


    第72章 過往


    馬車平穩行駛在石板道上, 車外影影綽綽的燈火透過窗簾透映進來,被晃映成一種水光似的波光,明明滅滅。


    坐在車裏, 沈長歌一直沉默。


    他身邊的臨霜燃起一盞小燭燈, 對著燭光,提筆在紙上書寫著什麽。直到最後一筆慢慢落定, 拿起紙張靜靜看了片晌,扭頭對著沈長歌輕笑, “少爺, 您今天所作的這一首詩果真不錯, 措辭簡練,蘊意深濃,魁首理之必得!”


    身邊的人卻沒有反應, 隻半斂著視線沉靜著,似乎在凝想著什麽。她有些意外,扭頭看了他一眼,試探著喚了一聲, “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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