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妨。”


    沈長歌卻僅是略頓了一頓,而後吐出了這兩個字。步到衣櫥前,他隨意撿了另一件氅衣,披在身上回到案前。


    安小開有些訝異,又兀自觀察了他許久,確認他的確不曾動怒,不禁脫口笑道:“少爺對臨霜姑娘可真不一般!”


    沈長歌執筆的手一停,“是嗎?”


    “是啊!”安小開肯定點頭,“要是以往有丫頭穿了少爺的衣裳未還,怕是少爺就不會再要那衣裳了。還有昨日,要是別人進了楓林晚,少爺一定動氣,偏偏對臨霜姑娘就沒……”


    他搖了搖頭,“不是我不動氣,是那丫頭適才入府不久,想來也不知楓林晚之事。她連那是什麽地方都不知道,估量著是被人蒙騙去的,既然是不知者,我又何必苛處。”


    “哦……”安小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沒再多說什麽,沈長歌自顧回過身,推開了一頁被雪水浸透的紙。


    靜立在幾步之外,安小開凝望著沈長歌淡漠的側顏,一時不禁有些發愣。


    逆著光線,安小開隻能看清沈長歌被陽光籠罩的輪廓,棱角冷峻分明。尚為少年的他略有些清瘦,背脊卻筆直挺拔得如一把利劍。他略低著首,全神貫注,漆黑的眼一瞬不瞬地望著紙頁,卻透著和他年齡不相符的早熟和疏遠。


    印象裏,少爺似乎一直都是這樣的——


    他自己今年年紀也不大,過了三月也將才十四歲,因是家生子,故在六歲那年便被老夫人安排在了三少爺身邊,成為他身邊的隨從和玩伴。他跟隨了少爺近八年,可是卻從沒見過他玩笑過,他大抵一直都是這般,高貴疏遠,喜怒甚少形色,穩重得就如一個曆世已久的青年。


    娘親也常說三少爺乃是人中龍鳳,便是隻看性情就可看得出來。例如他自己,明明隻比少爺短了一歲,卻已然飛揚跳脫得像隻野馬,向來穩不下心性。他也時常會感到懊惱,明明是年紀相仿的少年,又是日夜相伴耳濡目染的,他卻為何沒有少爺的半分。


    說起來,他與少爺的距離,相差的真的是太遠……


    正想著,對麵的沈長歌忽然抬起頭,淡淡望了他一眼。


    不知為什麽,安小開有一種感覺,當他觸到他的目光,他感覺少爺似乎可以看出他心中的所想。這種感覺方才一閃,他登時被驚出一陣細汗,不敢再直視他的視線,驚忡著躲開目光。


    “小開,幫我烹壺茶。”沈長歌適時開了口。


    “是。”安小開舒了一口氣,心想方才當是自己的錯覺,提著案前的一壺紫砂下去了。


    令安小開想不到的是,他所有的心思其實早已被沈長歌收入眼底,隻是未曾表露分毫。然而他可看出他心中所想,卻非是他有何異人之處,而是在世這數十年來,所經年練就的對人的了徹與洞察。


    是的,沈長歌與他人不同。所有人都以為,他今年年方十五,可唯有他自己知曉,他並非十五歲,最起碼的,他的心境並非十五歲,而是一個早已曆過生死,歲近不惑的中年人。


    他至今還記得,自己已經死過一次,死於二十八歲那一年冬天,死於苑後的那片楓林晚。他為了去抓住那個灰心無望的女子,在她決絕跳入寒泉之後旋即躍下。徹骨的寒意將他層層圍裹,噩夢般圍繞著他,他最終卻沒有抓住她的手,隻感到沉重的困意將他包圍。


    然而他沒有死,卻也沒有生還。當他再睜開眼,眼前竟做夢般已回到了他六歲那一年風寒,他在病中將將初醒,神思渾渾噩噩間,眼前是每一個他熟悉的人——沈家還在,祖母還在,一切似乎都沒有變。


    唯一沒再存在的,便是那個女子——那個名叫臨霜的女子。


    這種事說來確實古怪,可是卻實實在在發生在了他的身上,起初他以為這不過是他的一場回光返照,但隨著時間漸久,他發覺一切皆是在按著他前一世的軌跡穩步進行著。他想或許這是老天為他安排的一場比較真實的夢,或是一個玩笑,更或許,是一次施恩,讓他可有機會去改寫上一世的糟糕命運。


    他活過一世,死過一次,相較於上一世的孤高恣意,這一世自是不再同於飛揚少年的淡定沉穩。與上一世相及,他亦更知道自己所想要的、所想守護的是什麽。


    上一世的他太過傲然,總覺自己身位卓然,也一心想著建功立業,再擇一佳偶良配。當他真正看透了自己的心思,打算回頭與那女子攜手時,卻已經太晚了。他這一舉不但奠定了後來的悲劇,也一手將她推入了死亡的境地。


    所以他決定改變,最起碼的,他要改變她的命運。他深諳她即將所經曆的一切,知曉她會在他十六歲那一年被祖母置入他的紫竹苑,又會在一年後替補成為他的侍讀。他想若這一世不再遇見他,她的命數或許便會有所不同,說不定也不會死去。


    所以他在醒來後便已在策劃,強行撤掉了身邊所有侍婢,作勢不喜丫頭近身,也不允婢女靠近他分毫。他想,這般或許那女孩便不會再有機會被分入他紫竹苑,也可避開後來的禍數。


    但是當他初次在府中見到她,後來又幾次三番地遇見,他發覺一切似乎都與上一世不同了,卻又以更快的速度在向前世的方向進行著。令他更為訝然的是,他雖斷了她入紫竹苑的道路,卻阻止不了她所受的那些欺淩,而這種勢向顯然比上一世更加強盛。


    昨晚他回苑後,一直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腦海中所縈繞的,一直是那個女子的身影,一下她是少女的樣子,煢煢立在雪白梨樹之下,對著他笑;一下又變成成熟溫婉的女子姿態,伏在案上泣淚絕筆:“公子如玉,妾似陌塵,玉塵難合,與君長絕……”


    他從夢中驚醒,感受到慘白的月影映窗而射,窗欞外的樹葉在耳邊沙沙擦動。那一瞬他又想起在楓林晚中,她跪坐在寒泉之旁,忍著冰冷倚泉浣衣,明明瑟瑟發抖,卻仍用執拗而無助的語調問他,“如果,一個人在生活中,總是會受到他人的為難與欺淩,該怎麽辦?”


    沈長歌不得不承認,時隔近十年,他以為自己已經可以放下,卻又不可遏製的被她攪亂了心。


    所以……該怎麽辦?


    他明知上一世最終是種怎樣的糟糕結局,這一世又該怎樣選擇?


    長舒了一口氣,他盡力壓下了胸膛翻湧起的雜冗情緒,令自己平靜下來。


    門口微動,前去烹茶的安小開捧壺而入,香濃的熱氣微醺,將空氣中都盡燃了清濃茶香。


    還有時間,還有辦法……起碼距離上一世的悲劇還有十幾年,他還有機會去努力扭轉這一切。


    而現在,他首先要知道的是……


    “小開。”


    “在。”


    目光靜靜落在案邊一枚小小信箋上,沈長歌目光微凝,命令道:“你去幫我查一下,昨夜,是誰送來的這封無名信,告知我們有人擅闖楓林晚。”


    第24章 侍讀


    午時過後,趁著空閑,臨霜與秋杏去後院尋阿圓。


    臨霜昨日已將冰蠶絲衣洗得幹淨,那著染了色的一角如今已然完全看不見了痕跡。又用火鬥熨平,熏了香粉,整疊如新。朱嬤嬤反複看了好半天,眼見著沒挑出任何問題,也便作罷,擺擺手令阿園出去了。


    阿圓昨夜自回後便提心吊膽了一夜,一麵憂心臨霜出了事,一麵又怕這絲衣洗不淨,正給了朱嬤嬤找茬的說辭。輾轉了一整晚,到現在還頂著兩枚烏紫的眼圈。眼下見到難題已經完美解決,不禁喜不自勝,對著臨霜一陣親親抱抱,心情也飛揚起來。


    笑著安慰了她兩句,臨霜和秋杏把她拉到角落,而後向說了她今晨所做好的那個決定。


    與臨霜所想的相同,阿圓聞言,幾乎訝得眼珠子都瞬間瞪出來,聲音都瞬時拔高八度,“臨霜!你真的決定要去參加三少爺的侍讀競選了?!唔——”


    一旁正有幾個剛用過午膳的丫頭結伴走過,聽見聲響古怪地撇過來一眼。


    “你這個大嗩呐,能不能小點聲!”秋杏立刻上前捂住她的嘴。


    木木地眨巴了兩下言,阿圓小雞啄米般點點頭。


    秋杏立刻放開她,嫌棄般將掌心往阿圓身上蹭了蹭。


    臨霜忍不住笑了,向著阿圓點頭,“嗯。”


    阿圓深感不可思議,止不住興奮,“臨霜,這才一個晚上,你居然想通啦!我還以為,你當時說考慮,隻是說說而已,沒想到你竟然會真的參加!”


    這話她說的不假,當時她與秋杏雖攛掇著她去參選,但心中卻深知臨霜一向性子淡薄,不愛爭搶,更很少主動為自己爭取什麽。當時她聽她說會考慮,也隻當她是說說,並未想到她會真的下了決定。


    臨霜淡淡一笑,道:“我隻是覺得,若我們一直都是這般,那麽便永遠得受那些人的傾軋,與其是這樣,倒不如試一把。”


    她低了低眸,笑得有點苦澀,“你們說,這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


    “哪有!”秋杏立即駁口,雙手鄭重壓住她的肩膀,“臨霜,我和你說,你是最棒的,你一定可以選上!”


    “對!”阿圓也重重點頭,“臨霜,你放心,這些天,我會幫你把擇選的消息全打聽清楚的!你隻要放寬了心去準備擇選,其他什麽都不用操心,一定會選上!”


    “對!”秋杏高聲應和。


    望了望一臉鄭重的秋杏,又看了看目光灼灼的阿圓,臨霜胸臆掠過一抹暖流,心頭熱熱的,“謝謝你們,阿圓,秋杏。”


    阿圓與秋杏相視一笑。


    頓了頓,阿圓拽住兩人的手,喜滋滋道:“走,趁現在有空,我帶你們去東院報名去!”


    ·


    定國公府的東院一向為大房所居,乃是府中五大院內最大的一處院落。然而近幾年來,懷遠將軍沈震域常年自常年自邊關駐守,大房長子沈長歡、長女沈吟嬈隨父參軍,故使得這一處大院僅沈長歌與長公主二人居住,不免顯得有些空落。


    幾日前,老夫人與長公主下令要為三少爺擇選侍讀,便將報名地點選在了東院的文嘉閣,那文嘉閣同藏書閣一般,是為老夫人所設。據傳定國公府的老夫人年輕時曾是大梁舉國聞名的才女,琴棋書畫樣類精通,當年她方嫁入定國公府不久,便在府內起辦詩社,便是而今的文嘉閣。


    其實對於此次擇選,老夫人所抱的態度一直是狐疑的心態,在她看來,侍讀的丫頭不過便和普通丫頭無異,隻需擇一合適之人便可,根本無需這般大費周章的動作。隻是她這嫡孫性子怪癖,好容易肯擇一侍婢隨侍,既親口提了這個法子,也不好貿然駁了他的興致,索性便吩咐了下人隨意。


    進去的時候,便見閣苑內人頭攢動,蘭蘭粉粉的一片,鶯鶯燕燕好不熱鬧。這擇令雖已下了兩日,但這些丫頭們白日手中尚有活計,故大抵都擠在了午休時分過來報名。除卻真正要報名參選的,也不乏一些心覺新奇的過來湊熱鬧,圍在院中嘰嘰咕咕地觀察,又皆是妙齡的的冰清少女,乍一望,竟比仕女圖還要豔上三分。


    “讓一讓,讓一讓……”


    臨霜秋杏跟著阿圓破開人群,終於從摩肩擦踵的隊列中擠入內苑,看到報名的隊列,齊整的人龍也已然綴了老長。大抵是阿圓常來,她剛一冒頭,一旁立即有探熱鬧的丫頭湊過來,嘻嘻哈哈地調笑。


    “嘿,小嗩呐,你又來啦,這次是不是要報名啊?”


    “就是啊,你上次不還說要去少爺苑裏,說不定還能混個姨娘當當!”


    “是啊,哈哈……”


    “去去去!”阿圓嗔怪地白了她們幾眼,快手拉住一個粉衣女孩,低聲問,“誒,怎麽樣怎麽樣?今天報名的人多嗎?”


    “喏,你也看見了。”那粉衣女孩一見也是個喜好八卦的性子,揚著下巴點了點麵前的長隊,聲音低低的,“人倒是不少,不過看著質量都一般,我剛剛還聽嬤嬤私下說,今兒上午來的都差強人意的,三少爺肯定都看不上!”


    阿圓聞言心下暗喜,立即側頭朝秋杏臨霜揚了揚眉毛。


    秋杏暗笑,歪著身撞了下臨霜的肩。


    阿圓又問:“那,那人來報名了沒?”


    粉衣女孩愣了,“哪個人?”


    阿圓斜著眼“嘖”了一聲,“就是那個啊!你們一直說的,最有可能選上的那個!”


    “哦哦哦哦!”粉衣女孩恍然大悟,轉而又皺起眉,低聲道:“你還別說,說來還真是怪了,我們本來都以為,這次三少爺的動靜鬧得這麽大,怎麽著她都得做第一個吧?結果這都兩天了,一點動靜都沒。我們都懷疑她會不會不來了!”


    “這是為什麽?”


    “誰知道呢。”粉衣女孩搖搖頭,又略壓低了聲音,道:“不過我們私底下都說,說不定她本身也沒什麽能耐!不過就是一直靠她娘撐著,辦豬吃老虎唄!這回三少爺一辦試場要競選,真刀真槍比一比,她不得露怯了?自然不也就不敢來了?”


    阿圓聞言噗嗤笑了一聲,“也是!”


    她略向後瞥了一眼,眼瞅著才幾句話的工夫,身後又排起了一條長隊,轉身讓秋杏先伴著臨霜排隊,自己將粉衣女拉到一旁,“巧慧,最近能不能麻煩你,多幫我留意留意擇選這邊的情況?有什麽事,都及時告訴我一些。你放心,以後你若是有什麽忙或是什麽難纏的活計,盡管告訴我!我肯定第一個幫你解決!”


    巧慧聽言卻是樂了,“怎的?你這個小嗩呐,不會真的要參選吧?”


    “哎呀不是我!是……”她下意識指了指隊伍裏側,聯袂成雲的一片,找了半天卻沒找到臨霜的身影,幹脆放棄,道:“哎呀你就別管了,反正,如果事成,好處肯定少不了你的!”


    她雖未說明,巧慧卻心下卻已然明白了。回想起方才跟著阿圓一同過來的兩個姑娘,雖然隻是那麽略略看了一眼,沒說上話,但那女孩的相貌確實是這兩天來她所見的最標誌的。尤其是那個著蘭衣的二等丫頭,明眸皓齒,亭亭玉立的,在她看來,竟比那人還超越三分。


    左右與她也無什麽壞處,巧慧也便應了下來。


    得了她的應肯,阿圓心頭一喜,彎眼露笑,“謝謝你,巧慧。”


    巧慧豪邁地一擺手,“沒事兒!”


    說說笑笑間,報名的隊伍走的飛快,很快也便排到了臨霜。靜立在界線以外,她雙手交闔,背脊挺立,待到掌事的嬤嬤喚出了那句“下一位”,方才靜行上前。


    “名字。”


    掌事嬤嬤尚還在飛快記錄著上一個人的訊息。聽見步響頭都沒抬,粗言粗語的道。


    臨霜靜道:“回嬤嬤,奴婢姓陸,名臨霜。”


    她的聲線很柔和,不似一般女孩的軟糯清脆,卻並無矯作之感,反而凸顯清晰淡定。


    掌事嬤嬤抬頭瞟她一眼。


    她本是隨意一瞟,一觸及收,目光在觸見她顏容的一刻又下意識望了過去,頓了頓,旋即視線下滑,自她身上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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