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麽?”


    “蒙汗藥。”


    陸秀才登時兩眼瞪圓,“啪”一聲撂下筆,“這又不是仇人!你至於麽你……”


    “仇人?”陸家大嫂的火亦“噌”地上來了,聲音都厲起來,“你還想是仇人?不是仇人她都敢這樣了,這要是仇人,還不反了天?!”


    她伸出手怒指陸秀才,麵目猙獰,一時牽動了臉上的抓傷,直吸了一口氣。


    緩下一口氣意,她又道:“我想好了,就按你說的,賣給定國公府。這賣的錢雖少了些,但是好歹每個月還能拿半兩月錢。這算下來,一年也能有個五六兩。夠杭兒的開銷了!若是她爭氣些,靠著那張臉去爬一爬主人家的床,說不定杭兒還能沾沾光!”


    難以忍受她那滿嘴汙濁下流的盤算,陸秀才皺了皺眉,“我說……”


    陸家大嫂眉眼一厲,率先出聲駁了回去,“我告訴你陸秀才,這事兒沒得商量!你這妹子性子太野,我都把她鎖得那麽嚴了,方才我去藥鋪的路上,還聽她在那兒敲窗要往外逃!現在她才多大?就敢動手打我,趕明兒,恐怕就要燒房子殺人啦!這種沒人倫的小蹄子,還是賣了好!”


    “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陸秀才急不可耐,卻無言爭辯,左右不是,一顆心都懸了起來。


    “我說你到底去不去?”上前推搡了他兩下,陸家大嫂開始不耐煩了。


    “我說陸秀才,我可應了你的求,退了一步了。你要是不去,我可去了,倒時候碰了傷了她的,把她賣到妓院去,反倒省心,你可別來怪我!”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去還不行麽!”無奈歎了一聲,陸秀才心思一惴。到底爭不過潑辣老婆,拿起那包蒙汗藥入了廚房。


    ·


    傍晚時分,陸臨霜的肚子開始絞起疼痛。


    從昨夜到現在,她幾乎已一天一夜不曾進食,也不曾喝過一口水。屋裏的水壺早就空了。鋪天蓋地的寒冷傾裹,凍得她渾身僵硬,令她即便是疼,也分外動彈不得。意識昏昏沉沉的,她平舉著雙手,蜷在炕上輕輕呼吸,一股股溫熱的白氣呼出來,氤氳得雙目都變得迷蒙。


    “娘……”低低地喃了一聲,輕輕的一個字從嗓子中嗬出來,卻沙啞如衰蟬。


    爹,娘,你們知道麽?哥哥要把我賣了,賣到煙花巷樓裏去。


    你們如果知道了,一定很生氣,很失望吧……


    如果他們還在,他們一定會為她做主的。


    可惜……


    他們早已不在了。


    難以言喻的悲傷懷揣在胸口,陸臨霜悲慟難忍,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淌。


    卻在這時,小屋的門驟地開了。臨霜顧不得那步進來的人是誰,極度的饑寒隻能令她第一時間聞嗅到了那股臘梅花粥的香氣,下意識抬起了頭。


    “臨霜!臨霜,你怎麽了?”


    陸秀才第一時間見的卻是妹妹蒼悴冰冷的摸樣,連忙上前將她扶坐起來。


    臨霜卻使力脫開了他的手,一把拭去眼淚,“你別碰我!”


    大抵是從未曾聽過她如此疾言厲色,陸秀才怔住了,滯澀半晌勉強露出笑來,“臨霜,你……一天沒吃東西了,是不是餓了?來,快吃些東西吧!”


    溫熱濃鬱的臘梅花粥香氣彌漫。陸臨霜看了一眼,捺著腹痛,厭惡地別過眼去,“我不吃!”


    陸秀才努力勸哄,“臨霜,你再怎麽恨哥嫂,別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是不是?你……快吃些吧,餓壞了,可就不好了。”


    陸臨霜一聲冷哂,恨道:“誰知道你們有沒有在這粥裏下什麽黑心爛腸子的藥,正要毒暈了我把我賣了!”


    陸秀才的手頓時一僵。


    氣氛凝滯了良久,他低低一歎,“臨霜,你別這樣……”


    “那我該怎麽樣?歡天喜地的被你們賣掉?”說到此處她氣憤不過,一把扭過頭來,含淚的眸光如利劍灼灼,“哥,陸鬆柏!你是不是早就忘了自己叫什麽了?你是不是忘了爹娘都是怎麽教誨我們的了?!”


    陸秀才被她冷厲的言辭鎮住了,喉頭徒然一扼,握碗的手微微顫抖。


    村裏的村民皆稱他作陸秀才,時間一久,已無人能記得他的本名。隻有他與臨霜還能記得,他叫鬆柏,陸鬆柏。


    他們兄妹二人,一個鬆柏,一個臨霜。是爹娘特意取的,包含了父母對他們的期望。


    ——臨霜舒傲骨,鬆柏不畏寒。


    爹曾說過,即便他們貧窮,卑下,但他們的意誌卻不能被摧折。他們或許隻是這浩大天下間的一粒蜉蝣,但,也需含得一身傲骨,做頂天立地,高潔正直的好兒女。


    可是……


    “你再看看你現在,都做了什麽!”冷冷地斥了幾句,陸臨霜難忍淚意,又一次逼出了淚。


    陸鬆柏的麵容一陣紅一陣白,幾欲羞愧欲死,心中各種內疚懊惱的情緒交織,“臨霜,你、你別哭……”回想起爹娘,他的心下也不禁生出幾許悲傷,驀地撂下粥腕,狠狠摑了自己一掌,“是哥對不起你!哥不是人!”


    “你這是做什麽!”陸臨霜連忙拉開她的手。


    “臨霜,是哥的錯,哥對不起你。哥、哥……”堂堂七尺男兒的眸中不禁也有了淚,陸鬆柏一咬牙道:“哥不賣你了!”


    陸臨霜的神情瞬時一動,“真……的?”


    “嗯!”陸鬆柏點點頭,“臨霜,你快把這粥喝了吧!哥這就去跟你嫂子說,不賣你了!”


    陸臨霜卻沒有動,清澈的大眼睛仍舊帶著不可置信,緊緊盯著他。


    陸鬆柏被盯得久了,心中平生起些不自在,“哎呀臨霜,你怎麽還不信?這樣,哥要是還賣你!那哥就……就不得好死!”


    眉梢微微動了動,陸臨霜蜷了蜷早已沒有知覺的手指。頓了頓,拿起粥腕慢慢喝下了。


    香濃的粥在唇齒間彌漫,蘊著臘梅的芬芳,似乎還加了蜜糖。她餓得太急了,方喝下第一口,便再忍不住第二口、第三口。轉眼間,整個粥碗也便空了。


    “哥,我喝完了。”


    “嗯。”陸鬆柏卻沒有看她,垂著眼呆呆地盯著那空了的陶碗,不知在想什麽。


    溫熱的粥令胃中的疼痛有了些許緩解,整個身子也逐漸暖了些許。臨霜挪了挪身子,想要坐的直一些,卻倏地一股昏沉的困意湧上來。渾身似失了力氣,使不上半分力。她迷糊糊地去望陸鬆柏,眼前卻有數個陸鬆柏來回交疊,分不清虛實。


    “哥,我……有點暈。”


    靜靜凝望著她,陸鬆柏含痛的麵色有著不忍。


    “臨霜,對不起。”


    迷蒙之間她恍惚好像聽見這樣一句言語,曠在耳邊,比風還飄渺難捉。意識似被逐漸抽離了,無法阻擋鋪天蓋地的困意,她輕闔上雙眼,徹底陷入黑暗。


    ·


    月色如霜。小村處在深夜的籠罩之中,入目一片靜謐。


    村南頭陸家的屋子卻已燃起了燈火。一輛驢車停靠在小屋旁邊,車上鋪著些許稻草。隔了不久,陸家的屋門突然開了,陸家大嫂跌撞著走出來,奮力將肩上的麻袋丟在車上。


    站在驢車一側的正是人牙子洪大娘。陸大嫂喘了口粗氣,局促道:“洪大娘,臨霜已經在這兒了,您看……”


    她輕比了個動作,正是要錢的手勢。洪大娘倨傲地一睨,指尖一挑輕掀麻袋,望見麻袋中一張白皙似玉的麵龐,正是沉眠的陸臨霜。


    確認無誤,洪大娘露出一抹笑,從袖間遞去了早已備好的身契與銀亮,“喏,在這契上按個印,從此以後,臨霜便是定國公府的人了。”


    半掌大的銀錠反著微光,陸家大嫂喜不自勝,立即捧著雙手接過。又催促著陸鬆柏按上指印,將契約畢恭畢敬還給洪大娘,“洪大娘,您擎好!”


    陸鬆柏到底是不舍的,立在車前端詳了許久。輕輕摸了摸臨霜的臉頰,背著陸大嫂,偷偷自她衣襟裏塞進了什麽,又仔細蓋嚴了稻草。做完這一切,他轉身向著洪大娘,“洪大娘……現在天寒,臨霜身子不好。忙您費心,別讓她凍著了……”


    洪大娘聞言立即笑了,“哎呦,陸秀才,瞧您這話說的!公府是何等地方?還能凍著自家的丫頭不成?”


    陸家大嫂也鄙薄地橫過去一眼,“用得著你瞎操心!不夠丟人的!”


    陸鬆柏被噎了兩聲,訕訕地退了回去,再不說話了。


    “得嘞,時辰早了,我得趕緊走了。您二位也早點歇息吧!”


    錢貨兩訖,洪大娘也不再多留,驢車一駕,噠噠地走遠了。陸秀才遠遠地望著,驢車後的麻袋一晃一晃,載著陸臨霜,恍若踏上了一程未知的旅途。


    一側的陸大嫂樂滋滋的,齜嘴咬了口銀錠,又不禁捂住牙,“唉,這爹親娘親,啥都不如白花花的銀子親!十兩呐,等交了學銀,還能再給杭兒添兩身新衣裳……”


    她轉身回屋,瞥眼卻見陸鬆柏還在訥訥的立著,眺望遠處,立即高聲道:“死鬼!還不快回來。你這妹子是去公府享福,又不是送葬!有什麽好看的!”


    “你閉嘴!”鬼使神差的,陸鬆柏徒然斥了一聲。


    陸家大嫂自然沒想到他竟會還嘴,何況還是頭一遭,不禁怔愕住了。轉瞬怒戾的火苗驟地升起,扯著嗓子怒道:“反了天了!你跟誰說話呢你?你還敢跟我吼了!你是不是想跟你那妹子一樣,過來打我一頓才高興啊?這日子是不是沒法過了!你說!你說……”


    她哭著撲上來,用力捶打推搡,直推得瘦弱的陸鬆柏陣陣踉蹌。陸鬆柏卻不言不語,隻是一直盯著遠處的驢車。驢車漸行漸遠,在茫茫天際間形成微小的一點,逐漸融進夜色,再看不見了蹤跡。


    耳邊似還回蕩著臨霜稚嫩的話語,那是尚還年幼時的臨霜與年少的陸鬆柏,“臨霜舒傲骨,鬆柏不畏寒……”


    那一瞬,陸鬆柏的心中突然漫起一絲悲涼。


    第3章 沈家


    陸臨霜醒來的時候,隻覺自己頭痛欲裂,意識一片空濛。


    她勉強睜開眼,環視著周遭的一切。不足十方的小屋雖不大,但卻收整得十分整潔。室中的炭火燃得很足,將整個屋子都烘托得暖乎乎的。頭頂的床幔是暗暗的黎色,還散著些許皂角的清香。


    訥訥躺了一會兒,被抽離的思緒逐漸飛回來,她才猛然發覺這並不是自己小村中的家。怔了怔,徒然坐起,麵露驚駭。


    仔細回思,自己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幕畫麵,還尚在家裏的小室內。哥哥為她熬了花粥,那花粥又香又甜,溫溫熱熱的,喝下去,令人整個身子都回暖起來……


    ……


    是哥對不起你!哥不是人!


    臨霜,是哥的錯,哥對不起你。哥、哥……哥不賣你了!


    臨霜,你快把這粥喝了吧!哥這就去跟你嫂子說,不賣你了!


    這樣,哥要是還賣你!那哥就……就不得好死!


    ……


    一樣東西倏地從襟口掉出來,陸臨霜怔了怔。伸手撿起,那是一個布帕,被包裹得嚴嚴實實。一層層打開來,其中裹著幾粒碎銀與銅錢。


    臨霜隻覺得自己的心被猛然刺痛了,雙手倏地顫了起來。


    ……


    臨霜,對不起。


    ……


    …………


    所以……


    終於還是……


    緊緊地握住那微薄的一點銀錢,陸臨霜猝然揚起手,將那些銀錢用力丟開。她蜷縮在一起,眼淚不住地往下落,無聲哭泣。


    所以,他還是將她賣掉了。為了那幾兩銀錢,還不知給她賣到什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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