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眉,卷開右臂袖口,果見臂上那一點朱紅,顏色變得格外鮮豔刺目。這時,左臂上的那對金環也隨著動作滑落至腕間。陽光隔著車窗灑入,落在金環上,一片耀目光華。兩種截然不同的顏色,仿佛一條無形的分界線,將光明與陰暗明明白白分作兩片空間。衛瑾瑜放下袖口,冷漠垂下眼。第167章 詩萬卷,酒千觴(十三)因為雍王被擒前線平叛戰事陷入了停滯,鳳閣近來也無重要急報傳來,衛瑾瑜出宮後直接去了督查院卷宗庫。當值的恰好是姚司吏。見衛瑾瑜過來,姚司吏忙起身行禮。“禦史可許久沒過來了。”衛瑾瑜一笑,從袖袋中取出一張清單道:“勞煩司吏幫我找一找這些卷宗。”“禦史今日在院內辦公?”“是。”按照規定院中禦史隻有在督查院辦公或當值時才能將卷宗借出,帶回自己值房看。姚司吏點頭,恭敬接過清單,約莫一盞茶功夫之後,便抱了厚厚一大摞卷宗從裏麵出來。他頗驚訝問:“這些全是禦史一個人看麽?”“有問題?”“當然沒有隻是這麽多卷宗翻閱起來頗費精力禦史還是要以保重身體為要。”衛瑾瑜沒說什麽接過卷宗,道了聲“有勞”。回到值房衛瑾瑜隨便吃了兩口糕點便坐到書案後,依照清單上的順序依次翻閱案卷。他看這些自然不是為了查案而是顧淩洲正在編撰的那本書冊尚缺失許多具體案例。顧淩洲忙於政務自然沒有時間到卷宗庫一一查閱,書籍編撰便停了下來。他自拜入顧氏門下受這位恩師庇護良多,仔細算來,卻並未替恩師做過什麽事情,故而衛瑾瑜想趁著這難得的閑暇把這件事做了。值房清寂,所有卷宗看完已是日暮時分。官員們已陸續下值,衛瑾瑜抱著這些卷宗,重新回到卷宗庫,將卷宗交還給姚司吏。待姚司吏將所有卷宗規整入庫,衛瑾瑜忽道:“我想再到甲字庫裏看一看,可否請司吏行個方便?”甲字庫,即密卷庫,裏麵收錄著許多大案要案卷宗。衛瑾瑜已經不是第一次進去,姚司吏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行方便”了。按照規定,隻有四品以上禦史才有資格進入卷宗庫,但出入亦有嚴格限製,姚司吏能行的方便,自然不是放衛瑾瑜進去,而是在登記和時間上略行方便。比如此刻,按理散班之後,密卷庫是不許官員再進的,除非有閣老特許。姚司吏雖然不知衛瑾瑜要進甲字庫做什麽,但他是個忠厚聰明之人,不該問的絕不多問一字,遲疑片刻,點頭道:“好,禦史稍待,我去拿一下鑰匙。”衛瑾瑜站在卷宗庫內等著,側目間,隻見一道影子自不遠處廊下一閃而過。“禦史在看什麽?”姚司吏很快回來了。“無事。”衛瑾瑜收回視線,與姚司吏一道往裏走了。**梁音居住的宅子位於平康坊內。此處乃京中達官顯貴聚集地,自然不是梁音這等窮酸官員能購得起宅院的地方,因而梁音入職禮部後,隻是坊中偏僻處賃了一座十分破舊的老宅作為居所。因為年久失修,遇著下雨天,房子漏水是常事。跟在梁音身邊的常老頭很是不解,以梁音如今的官位和俸祿,在遠一些的坊區,租賃一座稍微像樣的宅子並不是太難的事,也不知這位大人為何要如此自苦。唯一能作解釋的大約就是,住在這裏,上朝和去禮部上值的路程會縮短很多,尤其到了冬日天氣惡寒時,這個好處會體現得尤為明顯。回到宅子裏後,梁音脫了官袍官帽,交給常老頭,便如往常一樣,直接進了書房。書房布置簡陋,隻有一桌一椅,和一個缺了一邊角的舊書架,這都是宅子上任主人遺留下來的東西,梁音住進來之後,沒有添置任何新家具,架子上的書倒大部分是新塞滿的。梁音在椅子裏坐了,點亮案上唯一的一盞油燈。案上堆放著許多書冊,他並沒有翻閱,而是拉開抽屜,從裏麵取出一個陳舊的錦盒。錦盒表麵顏色雖已黯淡,但能看出其精致底色,與這一屋破舊家具可謂格格不入。因為長時間沒有打開過,錦盒上已經積了一層灰。梁音取出帕子,將錦盒一點點擦拭幹淨,方打開鎖扣,從裏麵取出一樣東西出來,鋪在案麵上。畫上是一個女子,明眸善睞,容顏清美,隻是未如尋常女子一般著襦裙,而是穿著一身紅色騎裝,躍馬馳騁。梁音手指隻壓著畫紙邊緣,並不去觸碰畫中女子,端坐於燈下,就著那一盞昏黃燈光,一錯不錯望著那畫。常老頭進來奉茶。見此情景,不由微微詫異。不是詫異那畫,而是詫異梁音眼底露出的柔色。從他們同在文府做馬奴起,一直到現在,這麽多年了,常老頭從來沒在梁音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色。便是被文府人用鞭子抽得渾身是血,奄奄一息時,這位梁大人也永遠是一副古井無波的表情,仿佛那鞭子不是抽在他身上。大約是看不慣這份硬骨頭,每逢這個時候,文府人便會抽得更狠,順便罵一句賤骨頭。可這一刻,古井卻突然有了波瀾。常老頭不由把視線挪到那副畫上。他自然沒有見過畫中女子,也知道梁大人並未娶妻,但顯然讓梁大人眼裏起了波瀾的,便是畫中一襲紅色騎裝的少女。在上京,能穿這樣另類的衣服,行事這般恣意瀟灑的女子,隻有出身優渥的世家女子。原來梁大人心中愛慕的,是一名世家女子啊,難怪這麽大年紀了還不娶妻。常老頭恍然大悟想。以大人如今的官位,娶尋常女子輕而易舉,想娶世家女,的確有些難。唉。可憐的大人。**上京城暗潮洶湧、動蕩不安之際,西京倒是難得平靜。因為投鼠忌器,裴北辰大軍陳列在青州城外,並未再繼續西進,雙方兵馬,除了每日例行隔空喊話,問候一下對方祖宗,都未有實際交戰行動。雍王被抓上落雁關已經整整三日,三日時光彈指即過,於雍王而言,這三日時光卻是漫長如三秋,無異於一場酷刑折磨。雍王不傻,他知道,謝琅特意將他囚禁在落雁關上,就是為了方便雙方交戰時,隨時將他擱到城門樓上當人質和籌碼。雍王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躊躇滿誌來到西京,寸功未立,竟然就淪為了俘虜。這三日,除了剛被抓進來時見到了謝琅,他就一直被關押在一間屋子裏,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來飯食,剩下時間,別說謝琅,連個叛軍主將都沒看到過。但隔著屋裏,雍王能清晰地聽見士兵整齊踢踏的巡邏聲和半夜裏呼嘯如鬼哭一般的風聲。從最初的憤怒、不甘之後,雍王內心漸被恐慌所籠罩。同時,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複盤所有事情之後,雍王忽然想明白了所有前因後果,以及自己落入如此境地的緣由。是他。一定是那條毒蛇!雍王忽然變得前所未有的憤怒,被欺騙、愚弄的憤怒。他真是腦子被驢踢了,竟然會相信那個人,還把對方視為心腹。“謝琅,謝琅在何處!本王要見謝琅!”雍王被反綁在椅子上,此刻,用力掙紮晃動,朝著屋子外大喊。兩名士兵進來看了看,見雍王隻是連人帶椅子一道摔到了地上,並無大礙,麵無表情將椅子扶起,就轉身出去了。雍王氣不打一處來。隻能繼續發瘋一般掙紮,大喊,晃動椅子。謝琅自然沒有功夫理會雍王。此刻,他坐在帳中,手裏正握著一張紙條,翻來覆去的看。紙條上隻有一句話:擒賊先擒王。這是衛瑾瑜留給孟堯的第三個錦囊。雖然如今這“王”已經擒到,但謝琅卻並未有絲毫釋然,反而更加沒由來的不安。他複盤了擒獲雍王的整個過程,直至此刻仍舊覺得,整個過程有些太順利太簡單了。就算衛瑾瑜在離開青州時,憑著對朝中局勢的了解和與雍王的關係,能預判到雍王將領兵出征,來到西京,可衛瑾瑜如何能預料到他能順利擒獲雍王。有裴北辰和京營三萬精銳在,此事可以說是難於登天。據孟堯講,衛瑾瑜將錦囊交付於他時,曾特意囑咐,讓他密切關注青州城外那幾處溫泉的情況,防止有人通過水源往青州投毒。而謝琅順利擒獲雍王,就是在雍王前往其中一處溫泉的路上。衛瑾瑜如何能算到雍王會去溫泉?雍王又為何一反常態,背著裴北辰和京營兵馬,喬裝改扮,去溫泉尋寶。他不過是離開青州,回上京而已,為何將所有事安排的這般縝密周祥,好似……以後都不會見麵了一般。這個念頭,令謝琅攥緊手掌,心口一陣緊縮。“侯爺。”親兵進來,稟報了雍王情況。謝琅眉間冷峻,問:“他肯說了麽?”士兵搖頭:“他隻是鬧著要見侯爺。”起初抓到雍王時,謝琅餓了對方一天,逼問內情,雍王堅持說自己是聽聞溫泉裏藏著一個藏寶庫,不想讓裴氏和衛氏知道,才隻帶了雍王府親兵前往。謝琅自然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