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對著站在周圍的幾個內侍訓斥:“都離遠些,莫擋著日頭。”內侍唯唯稱是,退到兩邊,看著那手呈奏折、恭敬而跪的少年,隻匆匆瞥了眼,便都低下頭,盯著地麵。曹德海徑直回殿去了。殿內,天盛帝一身明黃龍袞,盤膝坐在蒲團上,雙目微闔,麵前照舊是一尊吐著香煙的紫金熏爐。“陛下。”曹德海弓著身,躡手躡腳進來。覷著繚繞煙霧中皇帝晦暗不明的臉色,小心翼翼稟:“三公子在外麵跪著呢。”皇帝唇角控製不住用力向下緊繃了下,睜開眼,目光幽沉冷厲,比麵色還要晦暗幾分。曹德海常年侍奉君側,看出皇帝這下是動了真怒,也不敢說話。“這朝中,文武百官,一個個的,都不把朕當人看呐。朕在他們眼裏,和珍禽園裏的猴子,恐怕沒有區別。”曹德海腦筋急轉,噗通跪了下去。顫聲道:“陛下乃天子,九五至尊,何等尊貴,陛下如此說,老奴無地自容。”“而且,朝中也有忠於陛下的忠臣良將,比如韓閣老與顧閣老,都對陛下忠心耿耿啊。”“忠心耿耿。”皇帝咀嚼著這四個字,眼底多了些變幻莫測的神色。“他們不是忠於朕,是忠於權力,忠於他們心中的倫理綱常。但顧淩洲到底不一樣些。所以,朕必須讓他們知道,朕不傻,也不是昏君,忠與不忠,朕心中,自有一杆秤。他們誰也別想愚弄朕。”“但對於不忠不孝之人,朕一定嚴懲不貸。”“讓他跪著,誰也不許管。”皇帝忽然寒聲道。這最後一句,自然指的是還跪在外麵的三公子,曹德海喏喏應是,不敢再多說一字。消息很快傳到清寧殿中。穗禾立在下首,憂心忡忡同太後道:“陛下因為定淵王世子公然違抗聖旨、繼續西進一事龍顏大怒,眼下恐怕是遷怒到了三公子身上。三公子身子骨一向弱,這樣一直跪著,如何受得了,太後該想想辦法才是。”太後眉間一叢皺紋,目光深遠望著殿外。穗禾問:“太後可要去太儀殿見見陛下?”太後卻搖頭。“哀家不能去。”穗禾一愣。太後冷笑:“這些年,哀家身處後宮,幾乎與前朝隔絕,前麵的消息,幾時這麽快傳到過哀家耳朵裏。皇帝若不想讓哀家知道此事,有的是法子,可他偏偏就要讓哀家知道,還要哀家第一時間知道。這麽多年了,他鬥倒了衛氏,震懾了世家,羽翼已豐,這是終於要同哀家宣戰了。”“當年,他用明睿拿捏哀家,如今,他又用平宣折磨哀家。”“他就是要讓哀家不舒服,折磨哀家,哀家得知趣,得忍受,得打碎牙齒和血吞,吞到肚子裏,才能讓他消掉這口氣,才能讓平宣少受些苦。”說到最後,太後手掌顫抖,蒼老渾濁的眼睛漸漸泛出刻骨的紅。“太後。”穗禾眼睛跟著一紅。太後一擺手,恢複慣常容色,道:“皇帝舊疾複發,你親自去熬一碗驅寒的藥湯,給皇帝送去,就說是哀家的心意。”穗禾點頭應是。衛瑾瑜在太儀殿外一直跪到天黑,皇帝都沒有召見的意思,思緒飄飛之際,身後忽傳來腳步聲。雖然是幾道腳步聲一道響起,但衛瑾瑜立刻辨出了最熟悉的一道,抬頭,果見顧淩洲一身紫袍,在韓蒔芳、楊清和幾名重臣的陪同下走了過來。衛瑾瑜恭敬行一禮:“下官拜見閣老。”與此同時,曹德海也從殿內走了出來,至顧淩洲和韓蒔芳麵前恭敬行一禮,笑道:“兩位閣老快請進,陛下剛起來,聽聞兩位閣老過來,藥都沒顧上喝,就讓奴才親自來請。”第153章 戰西京(二十四)進了太儀殿皇帝正由內侍扶著從後麵寢殿出來,身上隻穿著件明黃單衣。眾人行過禮,韓蒔芳道:“陛下身體不適臣等隔著屏風稟事即可,勞動陛下帶著病體出來,倒是臣等不是。”天盛帝擺手一笑。“朕這是老毛病了不礙事。這陣子所有朝事都壓在二位愛卿身上與二位愛卿相比,朕這點辛苦又算得了什麽。”語罷,天盛帝掩唇咳了聲。顧淩洲問曹德海:“陛下可服過藥了?”曹德海攢著眉頭回:“回閣老,太醫院已將藥送了過來,但陛下急著見兩位閣老說讓先擱到一邊晚些再喝。”“糊塗用藥最講究時辰萬一損及龍體,爾等可擔得起責任?還不快去將藥取來。”“是。”立刻有小內侍跑著去裏頭取藥了。顧淩洲又吩咐:“夜裏風大去給陛下取件披風來。”“奴才遵命。”曹德海親自去取了件玄色龍紋披風給皇帝披到肩上。天盛帝笑道:“這不怪他們。是朕這幾日在殿中養病,不知前朝情況實在憂心國事隻要一想到邊地戰火四起各地大災小災不斷不知多少百姓流離失所朕卻養尊處優待在殿中,朕心中便覺愧疚難安愧對父皇和列祖列宗托付。”顧淩洲正色道:“陛下勤勉愛民之心,臣等知曉,然眼下正值多事之秋,陛下更應保重龍體,社稷才能安穩,百官才能竭忠盡事。”這間隙,小內侍已經將溫好的湯藥端來。“曹德海,快請二位閣老就座。”皇帝吩咐了一聲,才在禦案上坐了,端起湯藥,艱澀喝了起來。濃鬱的苦澀氣息立刻在殿內彌漫開。顧淩洲看在眼裏,皺眉問曹德海:“太醫院給陛下開得是什麽方子?怎麽苦味兒這般重。”曹德海抹著眼睛躬身答:“是驅寒溫補的藥方,喚作八枝湯,其中原有一味銀枝,乃上等雪蓮根莖,十分名貴稀有,味甘甜,可調和藥味,可陛下覺得用銀枝太過奢靡,特意讓太醫調換藥方,將銀枝改為功效相近但味道極苦澀的烏枝。陛下說,他少吃一株銀枝,換成糧食,便有許多流民可吃飽肚子……”曹德海還未說完,天盛帝便斥道:“多嘴的奴才!”曹德海嚇得噗通跪倒在地。顧淩洲歎道:“陛下未免太自苦了些。”“顧閣老所言甚是。”韓蒔芳接過話:“陛下如此,讓臣等情何以堪。”天盛帝道:“不過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朕還有藥湯喝,邊境百姓卻已食不果腹,朕沒那麽嬌氣。眼下國庫空虛,各處都在縮減用度,朕自當以身作則,才能讓文武百官引以為效。”“陛下一片苦心,是臣工之幸。”顧淩洲再度開口:“但也不是全然沒有好消息,今日北境傳回捷報,北境軍再度大敗北梁大軍,實為鼓舞人心之事,經此一役,梁人元氣大傷,若是戰事順利,最遲今年夏末,北境戰事便可徹底結束。”天盛帝亦展顏。“朕已看到捷報,定淵王不愧大淵利劍,不枉朕一片信任。”顧淩洲:“此次攻打北梁,北境三十萬大軍幾乎傾巢而動,軍糧消耗巨大,除了捷報,定淵王還上了折子,向鳳閣申請之後三月的軍糧和物資補給。此事事關重大,臣等特來請示陛下主意。”按照正常流程,軍糧之事,完全可以由鳳閣一力裁奪之後,再呈稟皇帝。顧淩洲與韓蒔芳身為坐鎮鳳閣的二位次輔,特意夤夜過來請示皇帝意見,顯然是因為謝琅的緣故。謝琅畢竟是謝氏世子,如今違抗軍令,擅自西進,拒不班師回朝,皇帝若因此降罪謝氏,北境未來軍糧的調撥,便不會那麽容易。但天盛帝毫不猶豫道:“此事不需多議,定淵王帶領北境軍在前線保家衛國,抵禦北梁侵略,一片赤膽忠心,朝廷若連基本的糧草供應都做不到,豈不寒忠臣之心?傳朕口諭,詔令兵部、戶部,全力保證北境糧草物資供應。若是戶部糧倉不夠,就從朕的內庫出,短什麽,也不能短了將士們的口糧。”顧淩洲起身作禮道:“陛下英明,臣替前線將士謝陛下隆恩。”“閣老無需多禮。”天盛帝望著沉沉暮色感歎:“閣老的顧慮,朕知曉,可朕是一國之君,任何時候,都需以江山社稷為重,孰輕孰重,朕還是分得清的。”韓蒔芳亦起身拱袖。“有主如此,實在是定淵王之幸,三十萬北境軍之幸。”議事畢已是一個時辰後,顧淩洲最後一個從殿內出來。衛瑾瑜仍在殿外空地上跪著,見顧淩洲走來,垂目行禮:“下官恭送閣老。”顧淩洲停了下來,打量下方少年片刻,麵上不露喜怒,好一會兒,道:“起來吧,陛下寬宏,並未追究你此行之過,等明日自己寫封請罪書交到鳳閣。”衛瑾瑜目中沒有太大波動,道:“下官謝閣老。”顧淩洲淡淡問:“謝本輔什麽?”衛瑾瑜:“謝閣老在聖上麵前為下官周全。”顧淩洲沒有說話。倒是跟隨在一旁的楊清道:“陛下已經赦免了你的過失,還跪著作甚,快起來吧。”說完,直接上前,將衛瑾瑜扶了起來。衛瑾瑜忍著膝上酸痛,由衷道:“多謝師兄。”楊清一笑:“既已喚了師兄,還與師兄客氣什麽。你若真想謝,的確該好好謝謝師父,方才師父特意晚一步出來,就是在聖上跟前為你陳情呢。”衛瑾瑜抬眸看向顧淩洲,輕聲道:“多謝師父。”顧淩洲沒說話,直接轉身往宮門方向走了。楊清扶著衛瑾瑜跟在後麵,到了宮門口,顧府與楊府的馬車皆已掛著燈候著。楊清看衛瑾瑜行動仍有些不便,便說:“我稍你一程吧。”衛瑾瑜笑了笑,道:“不敢勞煩師兄,我的住處與師兄所住坊市相距甚遠,師兄若捎我,怕要誤了宵禁,我的護衛很快就到。”“當真不需要?”“不需要,多謝師兄。”楊清所住坊市的確距宮城有些遠,隻能點頭,與顧淩洲拜別,先一步乘車離開了。這間隙,顧淩洲也已登上顧府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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